崇州夜(一)
大周北境,崇州营。
明月高悬,北风侵骨。
城楼鼓角声止,残烟自荒芜中腾空直上,尸堆如垒,四野寂寂,唯余败马哀鸣。
北虞犯边,双方对峙已长达月余,这一场血战更是持续三天三夜,惨烈而荒唐的战报传回盛京,史官斟酌良久,只以春秋笔法记下寥寥数字——
建宁二十二年冬,北虞之锐师犯崇州,三日不拔。
朔风攀着云梯越过城墙,送来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吹透士兵的戎衣。他们倚着墙,或坐或卧,面容麻木。
三个日夜的鏖战,换来的只有粗陶碗中一口清可见底的稀粥。
敌军围城月余,军资迟迟不至,主将生死未卜……种种迹象无一不昭示大周国运衰微。
人们暗地传言,今冬无雪,北虞大举进犯,乃建宁帝无道,天命亡周。
月色冷漠,恐惧与焦躁笼罩着每一个人。伤者低嚎啜泣,哀哀哭声蔓延至四野,渐有彻夜不绝之势。
道旁急促扬起黄沙,士兵耳边传来马鞭破风之声,“啪”,面上旋即添一道血痕。
“大战在即,扰乱军心者斩!谁再嚎丧?”
马蹄声止,参将高允端坐马上,目眦欲裂,银甲犹泛寒光。却才懒散的士兵此刻列成严整的纵队,鸦雀无声。
“再犯者,自去领军法!”
言罢,他沉着脸向身后低唤“走”。
士兵偷眼看去,后头两匹青骢马上,载了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少年身形修长,一袭葛布青衣,朔风盈袖,爽朗清举。少女背负竹箧,面容清秀,恬静尔尔。
军营重地,无端来了一名书生,一个姑娘,不知是要做什么。
少女四下张望,士兵脸上的鞭痕触目惊心,直觉一股寒意攀上后颈,不由瑟肩。
“不必害怕。”
少年笑了笑,“方才若不重惩,士兵嚎哭引起哗变就麻烦了。”
“林大夫竟懂得这些?”高允讶然。
“医家嘛,学得杂些。”少年嘿嘿一笑,敷衍过去。
——
府衙内,银炭燃得暖意融融,镂花博古架上,一盆蟹爪水仙被暖意催发,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林大夫,这边走。”
东次间以屏风作隔断,又是另一番天地。壁上悬着北境地图,挂一张银弓,大沙盘东倒西歪地插上几面小旗。
卧榻上躺了个浴血的人,胸前箭镞触目惊心,呼吸微弱,唯余一缕幽魂被吊在半空。两个军医立在榻旁,束手无策。
高允将二人一把拨开,只对月明道:“林大夫,人命关天,快请诊治。”
两个军医卸了担子,松一口气,待看清来人相貌,不禁赞叹,好气度。
随即又将心悬起来——
好年轻。
卧榻另一侧,有一人戴冠而不披甲,气度高华,面色沉沉。
高允有意略过他,似乎正同他置气,月明却不能失了礼数,度其身份,拉着阿宝行了个不甚规矩的礼。
“草民栖霞山袁仲弟子林月明,见过太子殿下。”
“原来是袁太医高徒,快快请起。”江云谏依旧敛容端坐,并不起身。
月明随手拿过木施上的巾帕擦手,又指阿宝解释:“舍妹阿宝,生来口不能言。”
阿宝并不同众人招呼,卸下药箧,自去将瓶罐摆弄得叮当响。
乡野村医,果然粗俗无礼,江云谏不由蹙起眉。
“林大夫自称袁太医的学生,可有凭据?”
“没有。”月明干脆道。
“如此……”
江云谏犹豫半晌,月明索性走到一边,堂而皇之坐下。
随手斟了盏茶,呷一口,茶香如兰,清郁隽永,像是汀州的上品雪芽茶。
她在心里粗略算了算,这小小一盏茶的花销,约莫顶得了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生计。
一盏茶饮罢,江云谏仍旧支支吾吾,高允第一个耐不住了:
“殿下这是何意!”
他素来耿直粗放,焦急之下,说起话来也是生冷不忌,“大将军命悬一线,这些庸医诊得,某奔袭一日请来的大夫如何诊不得?”
"唉……不知底细的人,若有好歹……本宫不好向父皇交代。"江云谏也焦躁起来,起身在榻边踱着步。
高允最见不得他这蝎蝎螫螫的样子,拍案怒道:“你现下才想起来不好交代,前番为何又要擅自——”
"高参将——"
月明眼看剑拔弩张势成,忙笑嘻嘻打断:"高参将慎言。"
高允一句话怄在嗓子里,以手握拳,锤得桌案一震,两个军医被吓了一跳,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江云谏耳根通红,倒是没同他计较。
月明觉得好笑,心下暗忖,不知这位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