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2)
提及这段往事。半晌,他才继续道:
“陛下登基后,怀远在景和二十年的秋天,告老还乡,等我再接到他的消息,已是十几年后。人人都说他是因堕马重伤而避世,可我知道,当年那个壮志凌云的殷怀远,早就死在了景和二十年的秋天。”
“还有王怀化,你不要看王怀化后来成了兵部尚书,暴虐成性,又一手造就六年前的药人之劫,可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满腔热血,一心想要肃清朝纲的少年郎。”
“王怀化……”洛孤绝念着这个许久都未被人提起的名字,六年前晚枫镇药人之劫和七绝大会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
猜到洛孤绝心中所想,林天应摇头叹息:
“你猜金刀王家的金刀二字,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倾国之乱里,叛军围攻帝都,王怀化一人一刀,在城墙上血战了整整十日。”
“等他从城墙上下来,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断了一条腿,二儿子为守城,惨死叛军刀下。他最喜欢的小儿子,那年不过十岁,当着他的面,被叛军拿来威胁他,要他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
“即便如此,他也要强撑着不肯后退一步,最后眼睁睁看着小儿子人头落地,直到汧灵颜家带人来救援,他才能为儿子收敛尸身。”
“等到叛乱平定,先帝封赏功臣,却将王怀化的女儿,嫁给齐国公当继室。成亲的那天晚上,他找我们喝酒,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他却又哭又笑,喝到最后,醉眼朦胧里,反复说自己对不起死了的儿子,对不起唯一的女儿,说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说他真的没办法了。”
一转眼,曾经意气风发,立誓要改变世道的青年,已是风烛残年。
风亦鸣心灰意冷,不再过问世事。
殷怀远告老还乡,从此查无此人。
王怀化位高权重,却变成自己年轻时最为鄙夷的那种人,以黎明百姓的血来铺就自己的长生路,最后独吞苦果,惨死承剑山庄。
只剩一个兄长林天行,在朝堂上独木难支,任由权臣倾轧,装聋作哑,最后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心为家族谋前程的林阁老。
十年饮冰,终是凉了热血。
林天应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躲在柱子后,艳羡地看着兄长同三个好友喝酒聊天,指点江山,高谈阔论。
那时的小少年,每天都期盼自己快快长大,好追随兄长的脚步,去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为国效力。
可当少年成长为人,兄长却早已失去本心。
而他,唯有代替曾经仰慕的兄长,去走那一条孤独之路。
可走着走着,小少年自己,也找不到当初的方向了。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
林天应收回纷乱的思绪,凝视着面前一身玄衣的青年,他低声道:
“老臣当年离开帝都之时,曾与庆德殿下有过交谈,庆德殿下也以为,世家门阀,子孙继承余荫,世世接替。君王为政,纵有良策,亦不敢得罪巨室,实乃翌朝积贫积弱的根源所在。”
“像青溪廖家这样的世家,本朝还有好几个,而其余地方,亦是豪强垄断,权贵横行。几百年来,山阴郡的情况,在各地不断地重演,百姓不断地遭受压迫,起义,然后被镇压,最后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洛孤绝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这些情况,自己都知道。
然而即便知道,以他的实力,想去推翻这一局面,也是……前路漫漫,生死未知。
想起庆德太子和齐光的境遇,洛孤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站起身,对林天应道:“时候不早了,林大人先休息吧。至于对您的处置,等回了帝都再说。”
青溪一案,牵扯众多,像林天应这种身份特殊的朝臣,纵使洛孤绝有翌帝圣旨,也不敢擅自处置。
然而洛孤绝还没走出牢房,突然听见林天应在身后高呼,伴随着磕头的重响。
“愿王上能改变现状!还我翌朝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愿王上能改变现状!还我翌朝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愿王上能改变现状!还我翌朝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他的嗓音一声更比一声高,尾音回荡在牢房里,久久不绝。
洛孤绝驻足良久,终于沉沉应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