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景元十六年,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昨夜断断续续下了整晚,晨起后目之所极,具为洁白,笼罩了这座骄奢侈靡的侯府。最后一片枯叶挂在枝头将落未落,毫无生机。
一个身着藏蓝色棉袄的婆子,怀中端着脸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飘落进来的雪中,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向藏在最深处的那个荒无人烟的小院走去。她身形宽厚,肥硕的脸上挂着不好惹的表情。
只听见“吱——呀——”一声,她侧着身子,用臂膀撞开了一扇破败不堪的柴门,阳光透进来,还能看见灰尘在空中漂浮。
随着阳光,婆子漫不经心地往内间一瞥,只听见“咣当”一声,铜盆打翻在地。婆子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内间尖叫。
那个在不起眼的小院被人遗忘了十五年的岑娘子死了,死在儿子随军出征的第一天清晨,死在了陈宋王朝大获全胜的第一天。
岑余知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疲惫和沧桑,唯有脖颈间一处红痕,来凑热闹的人一看便知,是毫无悬念的上吊自杀。不一会儿,这小院便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空地上的雪被踩成块,谁也顾不上满地污泥,都想见见这传说中的亡国公主、被贬妻为妾的美人最后一面。只是来的人似乎比她成亲那日,比她被关在这里十五年间见过的人都多。
其中有嘲笑她的声音,亦不乏有可惜的人。
最外面那圈便有个新来的婢女低声嘀咕。“你说这岑娘子是不是傻,她儿子如今斩获军功,带着荣誉又出征了,本就压了谢夫人的儿子一头了,眼看着回来后就要加官晋爵,接她出来享福了,怎么还……”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年迈的婆子拐了一胳膊肘,有些生气的低声制止。“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敢在这种地方议论。谁不知道是袁老爷要贬妻为妾废了岑娘子,谢夫人过门时名不正言不顺,她儿子还处处压了谢夫人儿子一头。本来她儿子就对谢夫人有意见,如今她死了,她儿子还不得闹翻了天,扰得谢夫人鸡犬不宁!依我看啊,咱们还是不要凑上前去触这个霉头的是好。”
岑余知的魂魄并未离开,她呈着半透明的模样,在空中飘来飘去,看着院子里这群虚情假意的人。她有时也禁不住地想,若是当年岑氏一族的统治没有被推翻,自己还是那个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的公主,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起初她二人郎情妾意,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是陈家占领晋阳开始,还是更早?岑余知不愿再细想。
只是如今她这个鬼模样,要怎样离开呢?总不能一直飘下去吧。
岑余知陷入一阵喧嚣中,看着自己的肉身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好生新奇,忍不住东逛西逛,观察观察人们脸上的表情。
约莫着半个多时辰,周遭人突然噤声,陷入一片安静中。人群中从中间让出一条道,岑余知顺着那处空白的地方。看向人群尽头。正是她自视甚高的夫君袁清德,挽着“费尽心机”求娶来的正头娘子谢夫人谢藏容姗姗来迟。
袁清德正值壮年,又娶了皇后的妹妹,背后势力愈加庞大,自然是春风得意之时,眼角细纹也盖不住他清隽的脸。只是可惜在朝廷上与老狐狸周旋,眼底的纯澈被阴谋算计代替,整个人显得有些阴郁。
再看谢夫人,陈年旧事被摆在脸前,秀美却刻薄的脸上也挂不住往日的假笑,整个人只能附在袁清德身后,捻着手帕,暗骂她这个惹事精,就是自尽还能留下不少麻烦。
自从岑余知被从嫡妻贬成了妾,扔在小院后的十几年里,再也没见过袁谢二人。经过这么久的折磨,对二人自然是恨之入骨。若是当年岑氏一族不曾兵败,她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公主,这王谢陈袁四大家族的儿郎哪个不是任她挑选,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越想越气,冷眼看着这对夫妻。袁清德不知是真对她有情,还是碍于儿子如今已成为大将有所建树,在众人面前表演,竟真挤出了两滴眼泪,拍了拍谢夫人挽着他的那只手,声音嘶哑。“你说说,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想不开,先去了呢。”
谢夫人瞧他流泪,先还怨他心里还想着那只狐狸精,一听他的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在这儿撇清关系呢。连忙靠在他怀里,应和道:“谁说不是呢。我刚还吩咐着婆子给姐姐再做几身衣裳过年呢,怎么就……”她也泣不成声,夫妻二人哭作一团。
这时,管家王财低头询问道:“老爷,可还要通知一声袁小郎君?”
谢氏所出的儿子正在府中,那管家口中的袁小郎君,自然就是岑氏那个说嫡不嫡,说庶不庶,身份尴尬的儿子了。众人原来看不起他,如今忌惮他的身份,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袁小郎君”。
袁老爷陷入沉思。他的儿子他最清楚,视母如命。若是叫他知道了,他与谢世子前脚刚走,后脚母亲就在府里自尽,不得立刻带着两千精兵杀回来?再说,那谢世子虽说是谢藏容的堂哥,可还是跟岑余知更亲近。连皇上都管不住谢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