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特丽丝看到我们两个，僵硬的脸好似一个无力的木偶，被悬垂的丝线勉强悬起了笑容。

“您好，夫人。我是来找玛利亚小姐的。”

我怔了一下，“我知道。”

特丽丝像预设的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道，“那么，玛利亚小姐，我们可以走了。”

玛利亚站在我身边，脸上露出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转头跟我说，“妈妈，那我和玛利亚先出去玩了哦。”

我点点头，目送着她们远去。

鲁西在我旁边焦虑地说，“夫人，您怎么能让玛利亚小姐和那个小恶魔一起出去呢。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恶意。”

不只有露西看出来了，特丽丝的目光毫不掩饰对于每一个人的恶与恨，我想她并不在意这份滚烫的恨意以何种形式袒露在众人面前。毕竟在乱世之中，她并没有力量。而只有权势者的恨意才能够直观令人感到恐惧。

在雅尔丹的这段时间，我也曾经目睹了军人们的暴行和雅尔丹人民的水深火热（有些会自相残杀，这些都是我曾在书中不曾看到过的。我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懂得依附于丈夫的鸟雀。那些我年幼时在家中的古老书阁里的泛黄书籍告诉我人间充满了爱与和平。

然而此刻我们所做的行为同恶魔无异，去虐杀妇孺、虐杀他们的丈夫、父亲、儿子。只因将来我们要把他们脚下战悚的土地纳为我们的版图。

我理解特丽丝的恨意，却也对此保留遗憾。因为正像千千万万个母亲所做的一样，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女受到伤害。

玛利亚和特丽丝一路上走过萧索的街道。此时已经是料峭的寒春了。玛利亚小心翼翼地捏紧自己华贵的裙角，上面绣着繁丽的蕾丝花边，是雅尔丹最好的绣女做的。

玛利亚看到了衣着脏污的孩子，他们长得真的非常丑陋，凹陷下去的面颊，外面那层干枯的皮让她以为他们每个人体内都潜伏了一个恶魔。他们徘徊在街道上，用呆板麻木的眼睛试图唤醒人们残缺的怜悯。

玛利亚问特丽丝，“这些孩子为什么穿的这么破烂呢？”

特丽丝回答她，“因为他们没有家，也没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钱。”

玛利亚眼中已经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是一个非常有同理心的女孩。“那么，也许我的父母愿意接济他们。我母亲非常善良。”她并没有加上阿希利，也许在她的眼中还并没有把父亲纳入家庭的范畴之内——尽管阿希利对待这个女儿比对贝鲁要超出十倍的好。

实际上玛利亚并不了解这场战争，她接受到的所有东西和他母亲接受的一样，都是从哪些歌颂爱、自由、解放的书中获取出来的。事实上，这些书最是无用——在荒唐的年代。

特丽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直僵硬的脸扯出了一个有史以来能在她脸上看到的动作幅度最大的笑容。她并没有回应玛利亚，只是继续沉默着往前走。

玛利亚绝不会认为这意思是指“哦，那就谢谢你的父母了。”她知道特丽丝在嘲讽，但不知道她在嘲讽些什么。就像她跟随着母亲到雅尔丹来，只知道要去找父亲，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父亲，父亲每天又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玛利亚在特丽丝饱含嘲讽的眼睛中看到了微不可察的怜悯——是对无知者的怜悯。玛利亚有些生气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怜悯——她认为自己懂得很多，每个人都夸玛利亚有一种超脱年龄的成熟。而在特丽丝这里自己的成熟好像得不到敬佩。

于是这两个小女孩一路无话，她们一路上都在想各自的东西。

她们途经偏僻的街区。天色已经灰淡下去了，暗蓝的天空之上浅浅缀了几颗淡金的星子。无端让玛利亚想到了母亲。在年幼的时候，她的父亲早早离开了家。一直是母亲每天晚上在她的小床边为她唱好像来自天河彼端的神明吟诵的温柔圣歌。

她们不停地走呀走呀，走呀走呀。走到玛利亚的腿都觉得酸痛不已。才终于走到一片美丽的原野，粉色的黄昏让大片的白色花朵上镀了一层琉璃一般的光。旁边隽永的绿色层层叠叠，像是灰败地带的唯一生机。

那些花都太美丽了，每一朵单独采摘下来都是不可多得的。

玛利亚已经沉浸在花海中了。她们俩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闹着、笑着，疯玩。特丽丝此时就像任何一个小孩的任何一个正常样子，她不曾丑陋、难堪、惹人厌恶。

玩了不知道有多久，远处浅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亮起来了。

玛利亚一转头，笑着跟特丽丝说，“丽兹，我想我们应该……”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她一转头看到了黑漆漆的枪洞，以及特丽丝那双比枪洞还要冷的眼睛。这种情况下人的反应是很呆滞的。玛利亚像任何一个幼稚孩童问出的问题一样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吗？”此刻她一直自诩成熟的品格荡然无存。

特丽丝并没有答话。可能是她不想，也有可能是她根本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