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莫乐兮
“妾要去大慈寺替无辜受难的百姓念经祈福。”张离离的声音很轻。
明月楼倏地哑口,半晌后说:“…是因为和萧煦的婚约吗?”
张离离将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袖口。明月楼有几分难过,在这段婚约里,张离离总是被动地承受一切。眼前人的敏感让明月楼不能表露出自己的同情,她结束了这个话题,将张离离领进自己闺房。
明月楼:“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明月楼的闺房更像书房,方桌上笔墨纸砚齐列,木椅脚踏旁堆满了书籍,甚至近旁高几上也铺满了麻纸。这府里多为男眷,少有人会过来,久而久之明月楼也忘了这里是怎样一幅凌乱模样。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抱歉,我事先不知道会有人来,这里太乱了…”
张离离轻轻摇头,她看着面前摆满了书卷的书架,有几分愣神:“…这些书都是小娘子的吗?”
“是我的。”
张离离轻而缓地一眨眼:“这样多的书妾只在父兄的书房里看见过,爹爹不许妾读太多书。”她垂着眸子,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小娘子那日所说的《洛神赋图》此前妾也从未听过。”
明月楼此时的情绪堪称复杂。
中华上下五千年,漫长的文明演进之路,背负重担的女性究竟在其中踽踽独行了多久,忍受了多少冷嘲热讽,才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
“以前不知道不要紧。”明月楼踮着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诗经》。她轻轻拍去其上薄薄一层积灰,将它交至张离离的手里,“可以从现在开始,试着去了解他们。”
“…女子也可以吗?”张离离下意识发问。
“当然。”明月楼笑着揽过张离离的肩膀。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她开始试着对大兖王朝的一名女子进行现代化‘教育’。
“这个世界上对众生唯一公平的就是智慧。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是你若是有任何阅读上的疑问,都可以给我写信。”
***
张离离没有在明府呆太久,虽然仍有些犹豫,但她走前还是带走了那本《诗经》。
明月楼独坐在书案前,打开了那卷《无名书》。
齐思勉的书法如其人一般丰筋多骨,笔意收敛,因此也有略显僵硬之处。明月楼看着眼前的《无名书》,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萧鹤渊那封自请治患的文移。
几乎一样的笔锋走势,沉稳的点横钩撇,再不见少年锋芒。
戒尺落下一百三十次,在掌心留下难以愈合的红痕,也还是随着年月的增长消弭不见。曾经不肯服输的少年,为此和老师闹得鸡飞狗跳。可如今却是在火光中沉默着,将过去这么多年烧成一地死灰。
明月楼心上隐隐作痛,没能留住那光华靡丽的字体,也没能留住江南云烟下飞扬的少年。
明月楼还在就学时导师常对她说,虽然我们是客观而严谨的学者,但只要我们的笔端会产生文字,就算半个文字工作者。
文字工作者要有悲悯心。
“悲悯心…听起来好抽象。”那个时候的明月楼总是这样说。
导师听完总是笑笑:“悲悯心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也不是保持善心。悲悯心意味着设身处地,意味着直面牺牲和丑恶的勇气。”
明月楼将《无名书》放回书画缸,起身往小竹楼去。置身假山怪石中,明月楼望着青松翠柏掩映燕王府的亭台楼阁,忽然发觉自己的领悟力好像着实有些差。
她好想问问导师。
她崇敬萧鹤渊,不自觉地想要追逐他,为世人不知他而愠怒,也为他的苦难而心痛。
这到底是文字工作者的悲悯…抑或是别的什么。
明月楼呆立在小竹楼下,半晌后撩袍拾级而上。
今日的天气堪称温和,天幕和当年在江南时一样微泄着天光。明月楼登上最后一阶,抬眼就看见了当年的不速之客。
竹楼里盛满日光,萧鹤渊席地而坐。凝夜紫宽袍下,手腕迎着日光明如白瓷,他随手拨着琴弦,倾泻出不成调的曲子。萧鹤渊听见声音,在一阵鸟鸣声中望过来。目光交错的一瞬间,明月楼的呼吸被攥住了。
这样平静而闲适的午后,枕着琴声消解困意,似乎是只能发生在江南的艳遇。明月楼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依旧是不知愁滋味的闲王和官家小姐。
但明月楼知道,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萧鹤渊头顶戴着的,不知是哀悼哪一位离人的白玉簪。
他至死也没有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