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瀑布（二）

“将地形图找人多拓几份，让几个指挥使各领一份，带着人按照圈画的位置分头行进，明日卯时准时出发。”萧鹤渊冒雨回了宁王府，边走边取下湿了的臂缚递给易昭，“对了，慰问金都发下去了吧。”

前几日崇贞帝念及暑天炎热，命长河巡抚前往犒军。萧鹤渊赏罚分明，连着自己的赏赐都一块儿分了出去，治水衙门和雪原驻军一个都没漏下。抚州一战不是王事，萧鹤渊也还未上报朝廷，在战役中牺牲的军士领不到朝廷发的慰问金，萧鹤渊便走自己的私账将慰问金补上了，甚至先前在治水衙门因触犯军纪而被斩首的军士也包含在内。

“总督放心，都发到家属手上了。”易昭眼圈微红。抚州一战，死的都是他的弟兄，萧鹤渊此举让雪原驻军上上下下都感到无比熨帖，“只是唯独张虎的那份没有发出去。他是嵩郡仪桂人，但是个孤儿，家中已没有人还在了。”

张虎就是在治水衙门被易昭斩首的军士，萧鹤渊没细问，只说：“那就将人找个地方好好埋了。”

“是。”易昭舔了舔墨，拿着个小本子飞速记着。两个大老粗都不记得带伞，只好一路淋着回来。易昭戴着顶斗笠，脸上倒是干干净净。萧鹤渊嫌丑不肯戴，雨珠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掉：“不必跟了，你也回去好好休整，明日在校场整兵等我。”

“总督。”易昭咬着笔杆，将小本往怀里揣，“还有一事。”

“何事？”这几日萧鹤渊忙得连轴转，此刻头都是晕的，只想回去闷头睡一觉。

“宁王一事…应当如何上报？”易昭将头顶歪了的斗笠扶正，一脸正色。

萧鹤渊脚步一停，闻言稍微打起点精神：“…先不急，等我再想想。”

“是。”易昭从肩上背着的布袋里取出几个角黍，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局促，“今儿是端阳节，这是火头军自己包的，他们特意叮嘱我要拿几个给总督。”

抚州一战，雪原驻军终于战出了水平，没有辱没虎狼之师的名号。萧鹤渊赏罚分明，雪原驻军皆心服口服。那角黍是用箬叶包成的，小小一个，算不得多精致的吃食，但都是军士们的一番心意。

萧鹤渊没有过节的习惯，若不是易昭提起，端阳节就这样被他睡过去了。萧鹤渊随手捡了两个，角黍还是热的，竟比手心的温度还要高些：“替我多谢将士们的心意。”

兰妃还在时，每年端阳宫宴后总会在萧鹤渊手上缠上五色线，还会亲自带着宫人挂艾草、熏白芷。后来萧鹤渊去了江南，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他不再过节，因为不会再有人守着灯火等他回来，只是为了给他系上五色线，祈祷他来岁平安。

萧鹤渊抄着袖往府里去，他脑袋昏昏沉沉的，走得近了才发现那门边儿上倚着个人。

明月楼拢袖靠着墙壁，手里捏着几朵九里香，她一片片揪着九里香的花瓣，嘴里嘟囔道：“他回来…他不回来…他回来…他不回来…”

游廊里种着大片的九里香，香味有些浓了，熏得萧鹤渊鼻子发痒。明月楼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等到灯笼都有些昏了。

明月楼揪完了花瓣，最后一片是“他不回来”。

“唉。”明月楼叹气，将灯笼放在脚边，抱膝蹲了下来。她隔着灯笼的昏光，想再揪一把九里香，一抬眸就和萧鹤渊对上了视线。

萧鹤渊立在游廊的花影下，手里还傻不愣登地拿着两个角黍。

太傻了，傻得冒气。

“你回来了…”明月楼起身，抖了抖蹲得发麻的脚。

“嗯。”萧鹤渊应了声，他上前提了灯笼，踌躇着，轻轻将人抱了抱，“端阳安康。”

“…端阳安康。”明月楼眨眨眼。这日子过得没头没尾，她将这出彻底忘了。

萧鹤渊抱着人，感受着温热的呼吸和心跳，心里边又酸又涨。他今年不过二十二，绚丽人生刚刚开了个头儿的年纪，就已经能瞧见余生的刀光剑影。萧鹤渊从没怕过，他是只无比贪婪的小狼，在心爱之物旁构筑防线，以血肉之躯成就铜墙铁壁。

萧鹤渊拥有的爱太少，他自以为有余力护得心爱一生圆满，直至生命终结。可抚州一战，从高处坠落的明月楼几乎成了萧鹤渊日日的梦魇。这是对他骄傲自满过了头的警告。

明月楼是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她值得这世上最好最多的爱。萧鹤渊将她放在心尖上，想得越多心里就越怯。强势如萧鹤渊，在明月楼面前却永远是谨慎且小心翼翼的。他这一生不会再遇见下一个最爱了，但明月楼呢？她真的需要自己这份危险且自以为是的爱意吗？

“…抱歉，我事先不知你要来。”萧鹤渊将人轻轻放开，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怎么不进去等？”

“我想你远远看见门口的灯火，就一定会快些回来。”明月楼说得诚恳。她越是这般诚恳，萧鹤渊发现自己亏欠她越多。

萧鹤渊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是没笑出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