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渐深,琅园人少,做事的丫鬟小厮也都轻声细语,偌大一个别苑,只能听见几只鸟鸣之声。
穿过回廊,能看到正院上,挂着苍劲有力的“疏安院”三个字。
崔行周不喜伺候人多,疏安院内只留了一个小厮候听吩咐。
书房燃着几盏灯,将将够点亮桌案,崔行周起身,去开书房的窗。
案几上放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他未用色彩,看得出是临时起意而作,墨笔草草勾勒了一个简单的轮廓。
画上是漫长的宫道,少女回头,嫣然一笑。
崔行周开了窗,风吹进来,他似乎清醒了许多。
他多年习惯于晚膳后饮酒,往日克制,只有几杯便罢。今日不察多饮了几杯,许是酒力作祟,便画了这样一幅画。
他回到桌案前,又看了一眼那画,随即似叹非叹,卷起了画卷,放到一旁。
画卷被收起,露出它其下压着的他着人查来的宋秋的生平。
那是与陆邵安那日着人查探的别无二致的生平。
几张纸记录着那些属于宋秋的苦难。
可他知道那不止是她经历过的全部苦难。
当年谢氏几千族人一道收押,官身诰命全部罚没。而春台案的祸首谢居生五马分尸,其妻宁阳县主于狱中自尽,谢居生这一脉的族人全部没入贱籍,发配登州军中,男子行宫刑后罚没苦役,女子充为营妓。
那般利落狠厉的手段,是陛下未曾打算给谢家留一丝翻身的余地,偏要让他们受尽折辱最后凄惨死去。
那是盛安十六年,那个正值壮年的君王,雷霆的手腕。
春台案致使崔行周被幽禁两年,他甫一离诏狱便马不停蹄派了心腹去北境,带回来的却只有一句谢氏族人已全部身死。人死如灯灭,崔行周任凭有再多谋略,连想救的人都没了,又能如何施展?
宫刑本就十中活一,刚行宫刑便徙几千里,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到北境,苦役于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也更是催命符。而女子体力弱,即使其中一二勉力能到北境,不说这路途中会被多少押送的士卒玩弄,便是到了北境军中,一个营妓又能活几时。
可谢令殊就这样携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活生生的回到了京城,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但那些实实在在存在于她人生中的徙刑与军营生活,这些属于她的苦难,不会因一个新的身份而消弭。
他开始庆幸她忘记了那些过去的事。
就这样吧。
他为她调养身子。若是……若是还能治好,那之后她如果不愿留下,他也能为她安顿一条万无一失的后路。若是她当真失忆了,那便再好不过,忘却京城那些血海深仇,忘却北境那些苦难,于她来讲,更是解脱。
而他,他能重新见到她,见到她平安,他经年夙愿便已达成。
崔行周长叹一口气,将那些写满了她的生平的纸张点燃。
*
一连半月,崔行周都没有踏入过明安院的门槛一步。
宋秋清醒的时候不多,但总是惦记着这件事。
他就像真的只是随手救下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子,明知她是旁的侯府的妾室,居然也不怕惹出麻烦来。
可是盈月分明同她说,崔行周不是会随便救人的人。
她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她的身子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几乎随时断气的模样,变得慢慢平稳下来。这让宋秋总是短暂的产生错觉,让她觉得她好像还能活很久一样。
晌午宋秋清醒过来,盈月喂她用了些粥,瞧见外头太阳光暖融融的,便推宋秋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宋秋没什么劲,靠在椅背上,抬头直视刺目的阳光。
看了几眼,她眯眼,伸手到空中,以掌覆日,太阳被她整个握在手心里,她莞尔,望向盈月:“这是我这些年最快活的日子了。”
盈月坐在宋秋身侧,替她剥炒栗子。宋秋昨儿醒来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想吃,大夏天的,后厨还是很快替她炒了这一盆来。
宋秋其实吃不了几口,盈月将碟子递到宋秋面前:“姑娘来了琅园,往后会一直高高兴兴的。”
宋秋捻了一颗栗子,摇摇头:“我又不会一直住在这儿,总要有旁的去处。”
“怎么会,公子对姑娘这样特别,许是想留下姑娘的。”
宋秋想起盈月总是不厌其烦的说崔行周待自己很特别地好。
“你为何总觉得他待我不同啊……”宋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盈月笑:“公子年近而立却未曾娶亲,也未曾纳妾室通房,更没有狎妓的爱好。他那样清心寡欲的人突然带了姑娘您回来,您身子不好,他就搜罗珍惜药材,库房里的贵重补物也都不要钱的给您送,这还不够特别吗?”
“您怕是不知道,公子可吩咐了,咱们明安院无论有甚要求,伺候的人都要照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