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襄城
春三月,人界粟襄城。
醉莺楼是粟襄城最大的戏楼,不偏不倚坐落于城心处,人界南来北往的繁华皆汇集于此。
若说醉莺楼最出名的戏目,当属取材自百年前无悲台之战的那场。
一代又一代人慕名前来观赏,仿佛永远都看不腻。
譬如此刻——
薄如云烟的纱幔笼罩着戏台,台上几名伶人身着华服,手执木制长剑,将一名披头散发、戴着鬼面的伶人团团围住,稍有抵抗之意,长剑便毫不留情地往鬼面上刺去。
鬼面伶人激烈挣扎了一番,最后以夸张滑稽的姿态直直倒地。
台下掌声不绝于耳。
楼上某雅间里,一双眼睛颇为无奈地盯着这出精彩的《九阙伏妖记》,半晌,叹息声缓缓响起:
“一百年不见,世人眼里的我怎么被传成了这副德行?闹心,真是闹心!”
说话的是一名梳着双髻、身着白裙的少女,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五官普通,身量娇小,任谁看了都不会过多留意,更无法记住她的脸。
白裙少女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同伴,女着黄衣,男着青衣,看着年纪比她稍大,容貌同样平平无奇。
黄衣女孩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老大,那要不……咱回去?”
“不行,”白裙少女磨了磨牙,冷笑一声,“这戏楼小厮宰我五十两银子,不看白不看,我今天非坐到打烊不可。”
为了区区五十两银子,反复欣赏自己当年在仙族手下惨死的一幕,不是奇葩就是脑子不好使。
没错,这位看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裙少女,便是百年前无悲台大战九阙天众仙的女妖——昙因。
“这些凡人也真是会编排,你们瞧瞧那些话本,全是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我啥时候成了人脸蛇身、八个脑袋的怪物。”昙因微微后仰,两脚闲适地翘起,顺手拾起桌上果盘里的蜜饯,颇无风度地往嘴里一扔。
结果没扔中,“砰”地一下砸中了脑门。
蜜饯有点分量,痛得昙因吱哇乱喊。
她的两名同伴——黄衣女孩叫花入离,青衣少年叫月豕,此刻在旁边憋笑憋得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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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三人才从戏楼出来。
今日是粟襄城的灯节,从护城河到各处寻常巷弄,全缀上了斑斓的牡丹灯。
远远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富贵祥瑞迷人眼。
昙因慢吞吞走着,边走边四处张望。
明明是曾经见过的景致,此番故地重游,却恍然感到一丝陌生。
昙因是真真切切死过一回的。
——百年前无悲台一战,她因力量耗损过度,命丧九阙天众仙之手。一代妖主就此陨落。
尾火漆灼伤她的眼睛、缚魔索绞住她的脖颈、祓邪阵禁锢她的四肢……仙族赐予她的痛楚,她永生难忘。
她自嘲般地想,九阙天倒也真看得起她,怕是连看家法宝都拿出来对付她了。
好在昙因本体为优昙钵罗花,死后魂魄离体,尸身化为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不像人间话本里描绘的那样,头颅满地乱滚,尸体被仙犬啃咬得面目全非。
倒是留了分体面。
昙因原以为,自己的结局不过身死魂消,哪想她运气好得惊人——
离开无悲台前,青蘅在她的灵识中留了一道锢魂印,原本力量微乎其微,却依附在玄朱印上,阻止了她魂飞魄散。
没了身体只剩魂魄的昙因在冥河上徘徊了相当一段时日。
她浑浑噩噩,不知来处,亦无从寻觅归处。
冥府的恶鬼们对她满怀恶意,只待她无力支撑魂体,就此跌落冥河,被它们彻底蚕食。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某日昙因忽然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牵引,她的灵识渐渐清明,却也并未挣扎,只好奇地顺着它慢慢前行。
它带她一路往冥河上游而去,原本污浊的河水越来越澄澈明洁;晦暗无际的天空仿若有了终结,她开始见到光亮。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阴寒彻骨的冥界的尽头,会有一座如幻梦般缥缈的仙境。
那里曾是上古神族的领地,后来成了九阙天所辖的一处禁域,名曰般离岛。
般离岛上遍布奇珍,于昙因而言却皆为无用之物。
她只一心想着寻找灵器重塑身体,好返回人间。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她找着了——说来也奇,这荒僻的般离岛上,竟有一株不知生长了多久的优昙钵罗。
其上蕴含的灵力比昙因见过的任何一株都纯粹,似是圣花。
昙因毫不客气地将它据为己有。
神族已经陨落万年,般离岛的一切都归属九阙天。仙族害死了她那么多朋友,还是造成她如今局面的元凶,只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