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
四月春日,旧城山脚,凡尘。
有徐徐微风穿梭在行道林间,摇撼了斑驳树影、捎带了沁霏花味、顺着村野矮房的砖墙扶摇攀上,于长空中荡起,一直朝着极远处的如黛青山飘去。
两三只猫咪正聚在一户村舍前打盹儿。空气中都是倦意,直到一辆胶辙辘辘的黄包车沿山路赶来,猫咪们才支棱起耳朵,左右看看,“咻”的跃进草里。
车夫将车杆压低,号坎汗巾经山风一刮凉飕飕得渗骨,一位衣着时髦的女子同时探出车厢。她披了件洋装呢子大衣,内搭阴丹士林蓝高开衩旗袍,一甩波浪卷,便朝那户门前高声唤道:“小韶,我来看你了!是我,夏玲,快开门!”
“快开门呐!”
夏玲连唤了几声,左右不见人来,顿失了耐性,索性“哐啷”一脚将门踹开了。兀得一阵钻心刺耳的尖啸声迎面扑来,震得她头皮奇麻奇痒。
院内显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名短发少女正举着长锯削料,短衣败絮、蓬头垢面的。她胡乱蹭了把额间的汗,半张脸都沾染了雪沫般的木屑。这名少女本生有一张皓齿红唇的美人相,奈何从不施粉黛,又涉世未深,总是缺了点女人应有的风韵,显得单薄清素。
少女的名字唤作白韶,年初刚至十八岁。她曾与夏玲同为女塾学生,二人是最为相得的姐妹。后来白韶的孀母过逝,她沦落为孤儿,夏玲家心善,便收留她直供至十六岁成年,方由她独立谋生。出了夏家,白韶承袭了孀母的木工手艺,短短两年时光,已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木匠西施”。
白韶此时忍不住呛咳,拂去脸上粉尘,循声抬眸,瞧见夏玲正一脸抓狂地挖耳朵。
“啊啊啊!吵死了!”夏玲歪头咆哮。
“夏玲姐!”白韶忙撂下工具,朝她展颜说道,“刚干活呢,没听见你进来。”
她抖掉短衣袄上的木屑,绕开料材,欲引夏玲进屋去坐,夏玲不走,她便笑笑说:“院里全是灰,走,咱进屋聊会儿。”
“你也知道这里脏乱差啊!”夏玲无处下脚,艰难地拎起裙角维持金鸡独立的姿势,一时忍不住抱怨道,“小韶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做到与虫蚁蛇鼠为伴,还能怡然自乐的!”
白韶失笑:“为了混口饭吃呗。村里房租便宜,一个月的赁钱只需些许铜元,连银角子都用不上,况且农舍带了院子干活也方便。”
“真是一刻钟也呆不下去。”夏玲在杂料堆里翻山越岭,终于寻得出路,连声唤道,“走走走。小韶,你赶紧收拾下,随我出去浪去。”
“又浪?”白韶语顿,一想起那与她格格不入的灯红酒绿,骤生鸡皮恶寒。她朝院角的两大块木料指了指,敬谢不敏地说,“今天就饶了我吧,你看我这还有两单家具没加工完呢,都是大单…哎哎!夏玲姐你干嘛?!”
夏玲一把拽住白韶的袖口,将人往外扯,并不容置疑地说:“不收拾那就这么走吧,姐可是包了车专门过来的,你今天就是心不去,人也得跟我走。”
“哎哎哎!”
白韶被塞进了轿厢。
车夫吆喝一声,脚一蹬,夏玲边摆置旗袍裙摆,边编排白韶:“这位小姐,您瞧瞧您这个邋遢样子,还木匠西施呢,比个出苦力的脚夫还糙!要我说你就应该听我妈的劝,上我家绸缎店去帮工,等我坐稳了东家,自当升你做掌事经理的。哪怕前期只是店员伙计,也比你这般脏累得当个木匠要强。”
白韶没吭声,不自然的躲开了车漆折射而来的目光,只转望向另一侧的光影疏神。
道旁的青山胧光旎幻,在她的眼底汇出一条温柔的星河,向着记忆流淌,一直绕过母亲的银发和那双令人心酸的枯槁瘦手。
此生难忘的便是八岁那年,年迈的母亲终是到了灯枯油尽之时,却强撑在案头,以梧桐残片雕刻了一块吊坠。她深情吻过那片薄木,将它系在幼女稚嫩的颈上,永远阖上了双眼。
“韶儿,娘这辈子对不住你…”
“这枚吊坠你保存好,希望能护佑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渡过一生…”
………
车夫跑得飞快,青山掩映的连绵村落很快便从眼睑淡去。白墙琉璃瓦、风雅小筑、错落馆舍,延揽一片,逐渐地傍山现露。夏玲伸了个懒腰,朝白韶递去目光,“行了别发呆了,我们到了。”
白韶怔忡抬首,黄包车已停在一方横亘数里的建筑群之前——此处依山起势,犹如一条盘踞于山之北麓的蜿蜒长龙,原是旧城赫赫有名的古德会馆,隶属豪商钟氏名下赀产。
关于钟氏的雷名,旧城人是无人不晓的。钟氏一脉可溯至千年前的楚地,家祖钟仪师承九嶷础山派,以琴留史,后世人虽多为商贾,但大都是做斫琴鬻琴相关的生意。钟氏颇以此为傲,不愿与寻常豪绅之流为伍,便循着琴界流派的拟名法子自署了别称“钟山派”。
这处古德会馆,即是钟氏的根基。馆所仅供名儒芳士寄寓雅聚,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