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陵荒秋(三)
师傅青眼。若非幼时被父皇亲手废去根基,他恐怕早如你一般驰骋沙场,也不至于成日里病歪歪的。”
“臣素来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当年能在先皇麾下苟安,实属臣侥幸。”
“不是你侥幸,是你的确太能干。否则周家世代功绩平平,到你这里怎就出了个昭武将军?”重又倒向椅背,赵世方摩挲靠手圆柱上的青龙纹饰,“朕原本还指望你那小儿也是个能干的,父子俩一同为朕效力,也好教朕替北境那帮蛮人少操些心。如今看来,这美梦怕是要落空了。”
他话音未落,底下周廷晋已扑通一声跪得干脆,洪声请罪道:“微臣有罪——”
“罢了,连朕膝下都有几个不孝子,这事儿也怪不上你。”赵世方大手一挥,待周廷晋谢恩起身,才若有所思地眯眼道:“不过……朕还听说你那小儿心慈,就是对奴隶也十分恭敬?前几月太子送到你府上供玩乐的老奴,竟也给好吃好喝待着了。”
将军府中这等琐事,他大贞皇帝竟也一清二楚。周廷晋心下一沉,脸上只狡黠一笑,赔罪道:“犬子自小随微臣长在东北,边关荒凉,那里得见这般稀奇玩意?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教陛下和太子殿下见笑了。”
“欸,话不能这么说。”龙椅上那位不以为然,“军营里长大的,哪个没看惯打打杀杀?莫说抠了眼珠砍断腿脚的玩意,便是肠子直往外流的也不少见。你那小儿对南荧族奴隶都这般仁善,定是你言传身教的缘故。”他唇角带笑,一双鹰目直将周廷晋锁住,“平日在军中,你和那些贱籍小兵也是打成一片的罢?”
“陛下说笑了,不过是些贱籍兵役,臣同他们那有什么打成一片的?打落他们狗头倒是不少。”周廷晋面不改色笑道,“臣戍边无事时收了好些美酒,这帮西南来的蛮子手脚不干净,前年竟连偷了几瓮去卖。光为着这事儿,臣且杀他们好几轮了。”
垂帷内里人影闪闪,有宫人停步香案前,点燃鎏金莲花薰炉中的香粉。上座之人一声不吭,周廷晋亦只垂衣拱手而待,未见惶恐。“行伍间也罢了,总要有一些奴隶充军。你只记住,待这些东西不可有什么慈心。”许久,但闻赵世方轻描淡写道,“你常年征战沙场,当知同情敌人便是兵败的第一步。”
周廷晋一抖朝服宽袖,伏地一拜。
“臣——定当铭记于心。”
夜凉气清,天深月明。周廷晋踏夜霜出宫门,已闻三更锣起。亲兵牵两匹枣马候在宫墙外边,见他出来便驱着马儿迎上去。他走得慢,有意离宫门前的守卫远些,待认定周围再无旁人,才将马牵到周廷晋跟前,小声问道:“将军,今日怎地这么晚?”
接过缰绳,周廷晋抚一抚马脸,不答反问:“府里的事都交代下去了?”
“是。”亲兵应道,“小公子睡下后,兄弟们便悄悄把那古木移出去了。”
周廷晋颔首,掀起衣摆翻身上马,领亲兵纵马往城西去。半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昭武将军府。
西偏院藏在府邸深处,小路曲曲折折,乘夜移出那株巨大的枯木也总要费些工夫。周廷晋穿幽径而入,脚下鹅卵石间尽是树根抖落的泥土。夜里小院阒静无人,一轮冷月悬于墙端,映得满地薄霜银亮,只墙角那处奇宽的土坑一片幽深。隔壁院落的檐顶影子微动,他余光掠过一眼,不动声色,只身推门走进主屋。室内不见灯光,架子床已放下围帐。他揭开帐子坐到床边,借薄薄月光瞧一瞧床上小儿的脸。周子仁睡得沉,额上蒙有细汗,小脸苍白,呼吸黏重。前些日子被他捡回的狗崽蜷在他身旁,紧紧挨靠他的手臂,压住他袖摆一角酣睡。周廷晋拎那狗崽扔到一旁,轻捉周子仁的胳膊要放进被褥,却见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
“爹爹。”周子仁叫他。病了好些时日,他清脆的嗓音已变得虚弱沙哑。
周廷晋于是放下手道:“今日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周子仁揉一揉睡眼,“爹爹今日回来得晚些。”
拿衣袖替他揩去额汗,周廷晋见那狗崽欲爬到小儿怀中,便随手将它拨开。“陛下留我共议北伐之事,回来就晚了。”他道,“你现下还困吗?不困就陪爹到外头坐坐,没日没夜这么躺着也不好。”
也不问眼下时辰,周子仁乖顺地点点头。撇下衣架上的繁琐衣物,周廷晋俯身,被子一卷便将儿子包起来,严严实实抱到院里。
父子俩在石桌边落座,周廷晋低头看怀中小儿,果然见他对墙角那处深坑定定而望。
周廷晋轻轻揭过道:“我让老穆他们把树移走了,没得教院子死气沉沉的。”
点头不语,周子仁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擦了擦眼泪。“它在那里站了好多年,”他低低切切道,“本可以长得再高一些,望得再远一些。”可如今便是春去秋来,它也再不能高高长在这院中了。周子仁悲从中来,只因不愿爹爹再担心,便强忍了泪水,默默良久,平复呼吸靠在父亲怀里。
霜风习习,秋烛孤冷。庭院四时景不同,周子仁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