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九)
不管那家主是什么官,我只要他死,要他偿命。”他听到李明念的声音,“我揣一柄匕首下山,要去大横县杀那狗官。谁知还未走出纭规镇,就教一个中镇族男子拦下。他浑身酒气,见我年岁小,又独身一人,便将我扯到巷中。”
少年如梦初醒。
“你……”
又一阵风浪涌近。对岸那人抬高右手,双指一合,挟住飞经耳畔的落叶。
“我六岁习武,无人教引却颇有成效,一贯自视甚高。可那人是个练家子,我那点功夫和根基,到他跟前亦如蚍蜉撼树。眼见他撕坏我衣裳,我挣脱不过,才真正感到恐惧。我挣扎、呼救,我说我阿爹是玄盾阁阁主,他却扯下我那枚玄盾阁的腰牌,告诉我阁主也是贱奴。”
她将那落叶投入水中。
“我便记起那倒在柴堆里的丫头。我原以为我与她不同,因为我是阿爹的女儿,我习武,我有天赋,我能靠自己脱籍。可我看见那人将我的腰牌扔开,好像那腰牌甚至不如一节竹片……我才明白,其实我什么也不是。”她说,“什么玄盾阁,什么武艺——便是曾经躲在房梁,扔一柄匕首便能救那丫头……短短一个月后,我竟也成了那丫头。”
片叶乘流而下,颤依石前。
“那人不是什么官户家主。在那条窄巷里,没有门人,没有影卫,更无人能救我。”李明念道,“我摸到那柄匕首,捅进那人颈间。血喷在我脸上,他一掌打在我脑侧,但我没有停手。匕首割破他的喉咙,切断他的骨头,直到他头颅落地,我已溅了半身血。我捡回我的腰牌,又找到他的籍符,逃回玄盾阁。”
她抬起脸,目向对岸少年的眼。
“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不是什么罪客,而是中镇族平民。”
许双明哑然,只看她孤立月下,裘衣襟前的血污色深如墨。
“贱民杀平民,一概当处死罪。或因我拿走了那枚籍符,或因无人目睹我行凶,又或是守门人向阿爹禀报了我的异样……不论如何,至今无人前来玄盾阁查问。”
溪涧饮月,蟾光破碎。对岸的话音不见涟漪。
“那些天阴雨连绵,我躲在屋里,反复回想那日情形。若我不是阁主之子,与寻常贱民一般不得携带兵器;若我不曾习武,与寻常姑娘一般手无缚鸡之力;若我并非生在玄盾阁,杀人后无处可逃、无地容身……那我又当如何?我不愿想,却根本无需去想。连我这等所谓出身优渥的,都险些葬身那条窄巷里……又何况旁人。”
李明念略提左掌,抚过低垂腰侧的穗柄。“看见也好,看不见也罢;出手相助也好,袖手旁观也罢……同为砧上肉,我走不出纭规镇,救不了自己,杀不尽天下恶人——那救不救人,又有何分别?”
穗粒粗糙,擦摩掌心厚茧。
“我想一世躲在玄盾阁,躲在我那间竹屋里。但我怕。我不怕死,却怕回到那条窄巷,怕变成那个倒在柴堆里的丫头,怕我无论如何拼命,也终究与她们无异。我怕得夜不能寐,怕得流尽眼泪,怕得想用那柄匕首了结自己……却又不甘怯懦,不甘放弃,更不甘败给恐惧。”
指间收紧,李明念折下那脆弱的穗柄。
“既握住了刀,便去杀。既救不了人,便护己。这世上冷眼旁观者无数,多我一个,又能如何。”
如屑的穗粒漏出手心,飘落溪间。
“所以我不顾阿爹命令,执意去参加门人选拔。”她道,“心试场上,我看到那个死了月余的丫头。她趴在地上,抱着我的脚,伸着手求我救她。我告诉她,‘我救不了你,你已经死了’。然后我将那柄匕首刺进她胸口。”
青石前的落叶一动,流入逝水。李明念扶上腰间刀柄。“这把刀,便是那名罪客从前的兵器,也是我通过心试得到的‘奖赏’。”她眼望水中顽石,“九年了,我拿它杀人,拿它护身,也拿它提醒自己,我没有回头路,我要走下去。哪怕豁出性命,哪怕将旁人踩在脚下……我也要走下去。”
山风猎猎,湿冷的鬓发已然半干。许双明木坐原处,半晌不知动作。
对岸那人背过身,语气如初。
“娄家祯说的不错。你不明白,是因你不必明白,又或者你与他本非一路人。”她告诉他,“这很好,无需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