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十三)
“一会儿下山,你来扶轿罢。”
“我还是短发。”申家必定不让。
起身披上斗篷,巫采琼拈起襟前系带,仔细系作蝶结。“我成亲,便都听我的。”她道,“你走得稳,你扶轿。”
火红的衣摆划过眼前,李明念听得窗纸振颤。
“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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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霜载道,飞雪蔽日。
花轿晃过陡峭山梯,敲锣打鼓,如星火徐坠,穿行苍茫一色的天地间。山脚乡居人声喧嚷,官兵结对巷中,闯开破落门户,强羁男丁而出。街头人影错乱,军兵拖拽推搡。铁索撞响,叱骂声高,孩童哭叫撕心裂肺。
仪队行经镇南,巫采琼扶坐轿内,自锣鼓声中辨出稚气的哭喊。
“慢着。”她出声道。
喧哗塞耳,轿夫不闻其声,吆喝前行。有稚童追出门来,跌扑道旁。
“停下——”巫采琼声线发颤。
李明念扶滑竿运劲,将花轿按落道中。前队顾盼,鼓乐声稀。后方行列陆续停步,只几个轿夫不着力,脚下一歪,险些摔作一团。“这是做甚?” 随行的孙媒婆急忙赶来,“怎的停下来了?啊?”
长风迷眼,李明念静立轿旁,望无数乡人跌撞在道,踏散歪倒巷间的丧幡。
那媒婆寻至花轿跟前,累得气喘吁吁,满面细汗。
“李姑娘,这花轿是停不得的,不吉利!”
“外头吵的什么?”花轿中却有人声应她。孙媒婆醒悟,低身挨近那花轿。“姑娘,圣上要修吉壤,须从南边运送木材、石料上京,各镇贱户都得出些男丁,充作膂力。”她赔笑道,“今日正点着人呢。”
轿中人掀起喜帘,放眼看街巷人丛纷乱,跌出家门的公奴教铁链拴作长龙。她回目近处,有女人抱婴孩哭坐门槛里,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
“……为何选在今日?”
“不是选在今日,是正撞上吉日。”孙媒婆笑眼盈盈,掰着指头细说,“天子修吉壤可马虎不得,甚么采石哪、伐木哪、启程哪……尽讲求个吉日吉时。闹是闹了些,却也不误事。”
巫采琼极目巷尾。两名官兵提着新拿的膂力,拖向那活人连成的长龙。一独臂少年追跌在后,跣足而奔。“换我去、换我去——”他嘶喊,“阿爹不成……莫带走阿爹!”
“四处都是哭叫,也算得吉利?”她听见李明念的声音。
“李姑娘顽笑了,这可是县府公子大婚,若日子不吉,申家也不肯呀。”轿旁媒婆话语含笑,“姑娘若嫌吵闹,老婆子前去打发那仪队班子,令锣鼓唢呐再响亮些便是。”
那少年堪堪追近,又教长枪格开。他极力争闯,换来枪篡捅腹,短鞭挞面。
“……只这花轿可耽搁不得了,申家公子还在前边等着呢。”
人海影绰,那独臂的少年栽倒满目风雪间。
“姑娘……姑娘?”
巫采琼放下喜帘,缩回那狭小的轿内,举手中团扇遮脸。
“起轿罢。”她道。
“欸,我这就去嘱咐他们。”轿外人笑答,“姑娘放心,喜乐响亮了,那吵闹自也静了。”
李明念合眼,耳闻轿中轻细的呜咽。
喜乐重奏,锣鼓喧天。
她随轿而行,一次次按稳颠晃的滑竿,听轿夫颠轿高歌,盖过地上悲声,响遏行云,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