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合(三)
欲迈足的周子仁:“先莫入内,我开些窗透气。”少年拿过蜡烛,直入内室,“夫子说疫病是甚么邪气入体,也不知屋里还有没有,你当心些。”
小儿却紧跟他身后:“大哥安心,我体质有些不同,应当不至染病。”
许双明放下烛灯:“你又不修内功,体质还能如何不同?”他转向封窗的长席,掸去层层积灰,势要扒开一道裂口,“屋子成日封着,那日又走得急,都发臭了。便是没有邪气,这味道也难闻。”
丁家只一间狭小内室,张挂梁上的篾席隔开漏雨处,草榻挨靠封紧窗框的霉墙。周子仁环视一圈,朝壁角牌位欠身拜毕,方才蹲下身,端起摆置榻旁的唾壶细观。秽物已凝结成块,却冒出轻薄黑气,浮绕壶口。他摇一摇唾壶,见黑气不散,抬手欲触。
一丝凉意滑过指缝,周子仁未及抓握,已眼看那黑气消散无踪。
“咦?好似不臭了。”许双明从窗缝间抬起头,教冷风刺出一个哆嗦,拴在腰间的酒壶闷声荡响。回首见小儿端着唾壶沉思,许双明忙上前抢过一放:“无甚可看的,快出去罢。”他倒出冷酒替小儿净手,“先前张婶已细细问过,吃穿用的都无甚异常,你再瞧也瞧不出什么。”
周子仁心不在焉颔首,待擦净双手,却又取烛灯步入庖房,检看那木盆中浸水的锅碗。“夏末秋初,蛇虫最是躁动。”他小心翻看,“我记得大哥从前上山,也常捕些蛇虫烹食。这几户乡人会否也吃过?”
“西南蛇虫种类繁多,数上一年也数不尽,有毒的一碰便要命。我家要不是张婶识得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那里敢捉那些。”许双明跟至庖房门边,眼追那四处查看的小儿,“别家更不敢碰,大多只摘些野果野菜。听闻从前山里还有狐狸野兔,不过中镇人为着采药常常上山,近些年便也难得一见了。”
对方细细听着,又揭开灶上锅盖。少年不免焦躁,索性大步近前,将那锅盖砰地按回原处:“莫看了。你若染病,李明念非打断我一条腿不可。”
“阿姐不会的。”周子仁不假思索,见屋中确无异样,才转而道:“烦请大哥再领我去学舍看看。”
夜色沉沉,压得街巷难以喘息。镇南晚间冷寂,他两个为避人注目,只得熄了灯,一前一后,紧贴屋舍墙根北去。东面长巷连通镇北街道,许双明领小儿潜行,穿过蜿蜒夜路,方依稀望见庶户家的灯火。“你这犟脾气,跟秀禾一个样。”他低声抱怨,“前几日她也想过去,说甚么学医一年,她也算得半个大夫,总能帮上——”
身旁小儿将他一拽。
“有人。”
少年急止住脚,右手一扶侧旁竹梯,引得一串嘎吱摇响。
“谁!”上方一声喝问,噔噔履响踏紧脑弦,一团烛光闯进视野。许双明抬手一挡,只及将周子仁拉到身后,自指缝间辨出竹梯上的人影:“郁有旭?”
“是你?”对方提高灯笼,“大晚上的,怎的灯也不打!”
晃动的烛光照亮他面孔——吹须瞪眼,显是惊魂未定。“哪个在外头还打灯。”许双明垂下手,瞥视那栅居黑漆漆的窗洞,心又跳进喉咙里,“你跑来褚家做甚?”
郁有旭沉脸:“轮得着你管!”
“有旭哥哥可是来寻褚勇哥哥温书的?”周子仁探出脑袋。
那少年唬得跌退一步,手中灯笼也险些扔开。看清小儿模样,他羞恼更胜:“怎的你也在这!”
“你来得,子仁就来不得了?”许双明回嘴。
这讥刺颇得李明念真传,顶得郁有旭憋足一口气,却半字也难分辩。“褚勇这回缺了考,累得我也成个丙生,自然不能轻饶。”他转开话锋,眼神恨扫身后紧合的门板,满面不快,“害我费劲跑一趟,竟不在家。你们可瞧见他了?”
“农忙时候,还在地里罢。”梯下少年即刻回答。
“天黑了还在地里?”郁有旭狐疑,“那他家旁的人呢?”
“马上要秋收宴,自然都在地里忙着。”许双明面不改色,“天黑又算甚么,真要忙起来,睡在地里也是常事。你家做买卖,那里晓得我们过什么日子。”
郁有旭愈发恼恨:“问你一句,你倒有十句可顶!”他虎起脸,“我还未追究你们呢,鬼鬼祟祟,摸黑来这里做甚?”
“我们是正巧经过。”答他的仍旧是许双明,“原也是来寻人温书,哪想竟撞上了你。”
大晚上温书?郁有旭瞟向周子仁。“因着农忙,只好夜里来寻同伍的哥哥们温书,以备明年春考。”那小儿眼也不眨,“哥哥是要带什么给褚勇哥哥么?不若交与双明大哥,下地时一并带去。”
许双明帮腔:“对,你交给我便是。”
目光来回二人之间,郁有旭瘪紧嘴,取出袖袋中一册书卷:“那你带给他罢,告诉他要记得温书。”他走下竹梯,原要递到少年手里,却忽又抽回来,“不可私吞了,回头我要问他的!”
对方垮下脸,一把抢过那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