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酒暖炉烈
“可惜当年你我皆在洛都时偏偏不曾相识,如今在北地,许多雅事却是做不得了。”孟琅书也不去管那四下里的目光,仍是从容笑道,“今日既是恰逢落雪,便不妨奏一曲雪赋。”
说罢,他已然拨动四弦,嘈嘈切切作珠玉倾覆之声,绮丽柔靡得有如洛都旖旎春月里水际竹间的千瓣牡丹正缓缓舒展轻绽。邻桌吹篪的老匠人亦是曲调一转,轻快地合上了琵琶的节律。
孟琅书和着曲调,轩窗外的朔风也在这一刻稍稍驻足,卷起几片皓皔曒洁的碎雪细细描摹上他的眉眼。他以素来轻懒华丽的声线轻声吟哦着洛都传唱的诗赋歌谣:“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1]
此篇绮丽繁复的文赋本是前代文人于筵席之上的唱和之作,到得平康盛世时,便又被乐师们谱了曲,在洛都坊间传唱开来。屋内的行脚商们大多也曾数度到访洛都,此刻听得这熟稔的曲调,俱是击节相应,不亦乐乎。
恰巧这首曲子秦镜昔日也曾在洛都听过,他又素来喜好此等热闹的雅事,便索性以火箸应律击节,神采飞扬地接过了对方的唱词:“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二人顾盼神飞之间各是一派率性洒脱的气性,眸光扫掠之处,几名女伶俱是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
弦音行至凝绝幽咽处时,忽又作一声铮然裂帛,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屋内一众异乡旅人们俱是默然了一瞬,而后方才欢笑着喝起彩来。其间又有擅音乐的客人们被这一曲挑起了兴致,孟琅书便也微笑着将那面琵琶交付于他,重又端坐于临窗的小桌前,与秦镜一同品起了尚算温热的茶汤。
“今日是除夕,鉴明怎么偏偏来了此处?”
“纵然回了宅中,左右也不过是我一人平白消磨时间,何必自讨没趣呢?”秦镜以木匏复又舀了一盏茶汤,不紧不慢地品尝着,“玄章不也是如此?这间酒肆里的佳节气息,反倒是更浓重些。”
“不错。”孟琅书笑了笑,“更何况,在这市井酒肆之中游冶一番,方可知民生如何。”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却又转而问道,“只是说起来,鉴明对于方才提及的雁门郡之事有何见解?”
“玄章也心有疑虑?”
“或许吧,毕竟雁门郡的事,我也觉得颇为不寻常。”孟琅书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许久未传音讯未必代表着郡中有变,前日里我派去北上查探的斥候也尚未折返。何况纵然是高车骤然发兵南下突袭,以广武城高池深,绝不至于连一星半点的消息也传不出。”
“所见略同。毕竟在如今这等局势之下,没有消息可未必是最好的消息。”秦镜听得此言,神色亦是不觉凝了凝,低声道,“此外,我以为新兴郡自身更大的困局在于,一旦雁门郡生变,以此处堪堪万余兵马,自保尚且乏力,更不必说分兵驰援。”
孟琅书一时默然,良久也唯有轻叹:“最坏的情况便是,新兴郡代为向晋阳传信,而后坚守不出等待驰援——但若是连雁门郡也挡不住,只怕云中的兵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秦镜亦是怅然无言。
而酒肆中的旅人们自是不会知晓远方未知的迷局,无论昨日里是得意抑或失意,也无论明日里将有何等的升沉变亟,至少在当下的这一刻,他们可算是无忧无虑。于是那响遏行云的乐曲与欢言,便也自半开的轩窗悠悠逸出,弥散于这流滴垂冰的新岁良夜之中,交织成如梦似幻的盛世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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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元年,司空孟琅书时为新兴郡守,其人善音乐,博综众艺,不为流俗之事。而西平公秦镜辨悟绝伦,脱略细行,时亦供职云中。西平公谓司空曰:“闻君能作琵琶曲,一坐倾想,宁有此理否?”对曰:“佳。”孟司空因着紫罗襦,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象。其时西平公抚掌击节,司空俯仰在中,凭窗以雪赋唱和,傍若无人,其率诣如此。
——《中州旧语·豪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