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玉关金陵
垂首回避。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便已遥遥地在对方眸中读出了几分隐秘的笃定。
于是慕容临便也坦然开口,以寻常臣子应有的口吻从容道:“臣闻天生蒸民,而后树之以君。君王者,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也。故臣以为尊位不可久虚,国事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将殆;旷之浃辰,则国事将乱。是以臣敢考天地之心,循六合之愿,昧死请殿下上皇帝尊号。”
慕容氏虽近年以来声名不显,却到底仍是大宁开国时的功臣世家,又因开办南泠书院的缘故与诸多江左世家颇有往来。此刻慕容临出言劝进,便是于无言之中做了表率。
卫景辰环顾一番朝堂中依旧噤声而观的世家官员,便仍作谦退之言,辞谢道:“孤未能救洛都于倾颓之中,固乃罪人也,如今惟有蹈节死义,以雪天下之耻。孤本为琅琊王,即宁王位时已属权宜勉强之计,今日又何必再言此事?”
王肃见得此番情形,亦是了然地上前一步,代表着南渡的而来的北方士族,铮然出言劝道:“臣之族亲南渡后,曾言自京畿陨丧,九服崩离,天下嚣然,无所归怀。臣每览史籍,观之历代丧乱,犹未及如今。今独有殿下抚征江左,柔服以德,伐叛以刑。臣思及太祖之胤,惟有殿下乃众望攸归。天祚大宁,必将有主,主宁祀者,非殿下其谁?”
卫景辰却仍是长长一叹,一派无心权势的模样:“众卿亦是知晓,今中州贼虏肆毒,倾覆社稷,百姓颙颙,延首罔系。因此孤权且居于王位,以答天下,所图者不过克复中原,扫荡雪耻,岂可空居于隆极之位?此乃孤至诚之言也。”
他话音方落之时,立于文臣之列的皓首老者却也是上前一步,行礼道:“臣尚书令、领太常寺卿顾荣,亦有事奏。”
顾荣素为江左清贵名士,又兼资历深厚、高风亮节,便是卫景辰也需敬重几分:“请。”
顾荣遂引经据典,言谈之间自是神采矍铄、条理分明。他徐徐劝道:“臣负乘前朝,过充三吏,国之崇替,有与忧喜。臣闻德合两仪者,固以四海为公;智周万物者,不以一身为私。昔舜禹禅让,以陟帝位;汤武征伐,以济时难。此四王虽际会有异,然其忧生民、利天下之心,其致一也。况宗庙是殿下之宗庙,百姓是大宁之百姓,殿下若拒天下之愿,绝而不继、困而不拯,则宗庙不歆其禋祀,群生无所措其手足矣。臣诚无献策破敌之才,却实有黍离麦秀之悲。苟得上凭天威,展其微效,虽陨首九泉,犹自不悔。”
待顾荣说罢这一席长篇大论后,陆续又有御史中丞北宫仲华、尚书右仆射赵雍、武卫将军荀峤等宁王倚重之臣附言上奏,请加皇帝尊号。
如此一番三请三却过后,礼节已备,卫景辰亦不必再多做推脱之举,遂于御座之上颔首应道:“孤以不德之才,又当丧乱之世,臣节未立,匡救未举,此为孤夙夜不敢安寝之缘由。今宗庙废绝,黎民无系,群官庶尹皆以大政委托于孤,孤亦何敢再辞?”
慕容临心领神会,复又当先应和:“殿下圣明。”
此言一出,堂上百官亦是眼观鼻鼻观心,齐齐唱诵道:“殿下圣明。”
“如此,当修缮宗庙,祭告先祖,而后布诏书以告天下万民。祠部曹与太常寺,近日自当警醒。至于并州牧处,孤自当亲笔回致书信,言明江左诸事。”
顾荣与一旁的祠部尚书自是稽首道:“臣领命,不敢懈怠。”
卫景辰又道:“便劳祠部曹与太常寺诸官往东堂议事,余下众卿,若无本奏,便可退朝。”
众臣齐声道:“臣遵命。”
又一番冗长的仪礼过后,太极殿中的朝会终是在通事舍人的唱诵之中宣告结束。
当慕容临与三两同僚趋步走下丹墀玉阶之时,正可望见南国的长空之上秋阳烈烈,照临下土。
好似正昭示着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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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元年九月,大行皇帝崩问至,帝斩缞居庐。其后四日,百僚劝上尊号。是日,帝乃诏告天下,上皇帝尊号,仍以建武为年号,以秣陵为南都,是为后宁。帝遥奉旧都为中朝,以慈仁短折、失国而崩故,为大行皇帝上谥号曰“怀”。以宁王妃陈氏为皇后,侧妃北宫氏为贵嫔,宁王世子琰晋太子位,入主东宫。
——《宁书·帝纪·孝元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