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他鼓起勇气,用撒娇的语调说:“娘……我约那尤小姐出来过,你不晓得,相片上她人模人样的,实则像个纸扎的人一般,风一吹就要倒,连一句话说完都要喘气。”
太太的音调陡然拔高了,她这下是真的难以置信了:“你还挑人家尤小姐?人家但凡看得起你都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了,你还有的挑?”
董琦无辜地杵在客厅里,像一个高高的稻草人。他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一提到尤家,口气里就掩饰不住地透出卑躬屈膝。他们家难道不比尤家有钱?
“娘……我是真的和那尤小姐说不来话,我问她一句话,她支支吾吾连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她连咖啡都不知道怎么喝。”
“你不必再说了。”
从来都宠溺儿子,极力满足儿子的太太却一反常态,摆出一副专横脸相:“从今往后,要是我再听见你说人家一句不好,你就不准再踏出这个家门半步。你无论到哪里去,都让老刘送你,要是再有什么女同学,我把你腿都打断。”
这下目瞪口呆的人换成二少爷了——他知道太太自己就是恨透了包办婚姻,当年她一个好好的女学生为了抵她爹的赌债,非被许给了董老爷作填房,他说:“娘,你说什么啊?你这样圈禁我,简直是在草菅人命。”
客厅枝形吊灯暖黄的光打在太太脸上,显出异常的憔悴与衰老。她咬着牙,语调也冷酷老辣得像个陌生人:“为娘的都是为你好!等过几天你和那尤小姐成了亲了,你再如何不老实,在外头玩得怎样花,也不关我的事了。”
一丝怪怪的念头飘荡在董琦心里。他没想到,平日里念着要他遵守德行的娘心里却早为他的未来规划了这副蓝图。
“娘,你说什么呢?……”他糊里糊涂地嘟囔道,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心里怪异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
冬天几乎来临,大少爷的屋里生起了炭盆。也许因为烟气呛鼻,或热气熏人,他的症状也越发沉重起来,夜里时常咳得睡不着,就连仆佣房里都听得见。
董老爷自己以身作则进了医院休养,也不好显得虐待大少爷似的,于是松了口将大少爷也送进疗养院。太太总算松了口气,这下大少爷的病不会传染给公馆里其他人了。
疗养院里自有看护,用不着丫鬟伺候,只有老刘时不时进医院去给大少爷送点东西。
东香的世界里仿佛失落了一角,她的阳光被夺走了,成天面对的又只有太太的冷言冷语,二少爷的油嘴滑舌。
大少爷的房里空了;她时常趁着工作的间隙去偷偷游荡。屋里静得像晚上做梦,总让她感觉大少爷还留在这里,她仿佛能看见他伏在窗前写字的剪影。
她打扫干净了屋里的灰尘,让阳光能暖洋洋地照进来。
尤家那边便再没来信,似乎是听到董老爷住院的消息,多半有些难堪。
二少爷在太太的鼓动下,又成功将那尤小姐偷偷约出来一次,只不过这回旁边多了个女伴,大概连尤小姐自己也有些信不过他了。
又是寻常一天,东香正打算偷溜进大少爷的卧房,却听见里头传来响动。
错觉几乎令她雀跃起来,然而她立刻想起大少爷没有出院。她探进头去一看,却吃了一惊,是老刘在翻大少爷的东西。
“刘叔。”她有些意外,唤了一声。
老刘转头看见她倚在门边,也吓了一跳,笑道:“原来是姑娘。”
她笑着对老刘点点头,一边走进去一边问道:“刘叔,是大少爷要什么东西吗?”
老刘愣了片刻,回道:“正是。少爷说要一本啥啥什么的诗集,灰色硬壳的,这里书堆得这样高,我正发愁。”
董瑜的书桌上摞着一堆书,有线装的古书,也有硬壳的外国书,几乎每本书都翻得松垮垮的。平日里大少爷还会在书上批注。
除了极其有限的几个字,她几乎算个文盲。每次她一进门,大少爷总会把手头正在看的书放下,笑着和她搭话。他看了这么多书,倒像是有点羞惭,反而相较于她是缺了一只眼睛,少了一条腿。
她不动声色地问:“大少爷说的那名字,是莎士比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