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他看眼前的旧人,越看越看出好来。正如看一件心爱的古董,永远觉得是一百年前完美无缺的样子。
如今他在交通厅当上了官,她也嫁给了阔人,过得都不坏,两人衣冠楚楚,坐在城里最豪华的饭店里,轻松自在地吃着罗曼蒂克的烛光晚餐。回想起来也真是惘然。
自从他们落座以来,两人脸上暗暗的笑容几乎没有断绝。既是怀旧的意思,也带有点庆幸在里头。两人都暗自庆幸,还好,他们都还没有怎么变老。
卫先生一边放下餐叉,一边说:“下次我们再见,可以就约在我的家里。我带你去看我收藏的一些古画。”
他家里是穷得见底的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拾起了收藏古画这个爱好。她微笑着说:“哦,卫太太不会有意见么?”
这正是他所想说的。卫先生顿了一顿,说:“她是旧式人家出身,当初娶她,我做不了主。如今她在乡下带孩子,我们虽然没有登报离婚,这种婚姻,却也名存实亡了。”
说完,他隐隐期冀地看向她。
不料,太太的脸上却霍然变色。她语气也变了,带了些古怪的讽刺,像在跟董老爷说话似的:“那么卫先生真是‘无妻一身轻’。想必少了卫太太拘束,日子过得一定很逍遥罢?”
一提到包办婚姻,再听到卫先生那股不以为然的口气,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乡下卫太太寒酸可怜的模样来,不仅遭亲戚嫌,没人照应,还拖着个孩子。
他提起他自己的太太,就像她是个无关紧要的负累。不知为何,这仿佛触动了她自己的隐痛。
他并没有领悟她话里的意思,脸色也变了:“周小姐未免太不了解我。厅里请看戏,跳舞,我从来不去;我既没有再娶如夫人,也没有捧戏子,玩舞女。请问周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我过得逍遥?”
太太不再同他解释,干脆利落地拿起手包,站起身来。“卫先生不要轻看我了,我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人,却也不是随叫随到的。不是只要你卫先生一招手,我就上你家的门听从吩咐。”
他还想解释,却也只有看着她皱起鼻子,像见了恶心的苍蝇一般,蹬着高跟鞋朝门边走去,消失在他视野里。
卫先生也不气恼,只是用餐巾擦了擦嘴,打个响指示意侍应生过来。
周爱玉的脾气他自以为了解得很透彻,她爱玩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他也并不介意。
他早有充足自信,比起她那又俗又老,肥得跟头猪的丈夫来说,只要她还没有丧失一点判断眼光,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她竟然还爱着他。这一点,恐怕连她自己也未看出来,他那双看遍了秦淮歌女的眼却鲜少出错。卫先生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他倒很想看看自己这个旧相识会怎么收场。
*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太太回到董公馆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进了客厅,将外套脱给旁边侍候的珍珠,她顺势倒在沙发上,从手包里拿出火柴,划了几下,准备点燃嘴上的烟。
董老爷不赞成抽烟,她是在嫁过来后才在饭店里跟人学会的。
其实刚才在饭店里她就很忍不住想抽一根烟,将烟圈一个个吐在那卫先生脸上。
火柴没划燃,她狠狠在火柴盒边擦了好几下,自己都没注意到两道眉毛已经紧锁起来。
珍珠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自家太太也许不清楚她自己的脾性,但她可是摸得一清二楚。每回太太回来时,若是嘴里在骂着,那倒不是她生气的时候。太太最生气的时候是不说话的。
珍珠不敢上前去,只敢在旁边站着。伺候太太这么多年,她仍旧不敢在太太暴怒时上去冲锋陷阵,只得对天祈祷,但愿太太的气消得快一些。
兴许是那卫先生又说了什么讨厌的话?珍珠暗自揣摩着,她当然像董公馆里每个佣人一样,知道自家太太与卫先生的瓜葛。
他这么大年纪,自然早有了正房太太。估计就是因着这个,他们迟早要吵起来。
她们丫鬟背地里都说,太太跟那卫先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毕竟两人都有了家室,年纪也都不小了。可她总觉得,太太这回好像当了真了。
当初太太嫁过来时连个陪嫁丫鬟也没有,就这事让老太太念叨好久,一直念叨到坟墓里去。但珍珠听其他丫鬟说,这位卫先生当年跟太太好像是同学,还订过婚的,后来被两家父母硬给拆散了。
隔几十年再重逢,又是当年被棒打的鸳鸯,旧情重燃,格外来势汹汹。
珍珠心惊胆战地,瞧见太太唇边气得直抽动,她知道这是太太气极了的表示。
偏偏刚才老刘送进来一份电报,说是老爷那边来的,务必要交给太太过目。偏偏选在这时候,她简直急得指甲直抵手心,汗也要急出来了。
好死不死,二少爷从门外风风火火进来了。“娘。”他嘴里嚷着。
珍珠下意识往屋子后面躲。她放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