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建明二年冬,薄雪霏霏。月色昏晦,京城的墙砖爬上几点拱星,刀月缓缓下沉,压进青绿色的琉璃瓦,映着雪的几点光明,像是洒下一层碎银,四处弥漫着清凉的寒气。
新雪像波涛涟漪般随冬风涌动着,落在枣色的宫闱上,北风吹暗城隍池水的佛灯,远处隐约有经声传送,清冷凄迷。
前岁入夏时,大周的先皇遭将军刺杀骤然崩逝,又因其膝下子嗣不丰,故迟迟未曾立储。皇位一时空悬,后党及阉党蠢蠢欲动,未曾料到当朝大将军兼太傅谢晏在这皇朝盘踞多年,早已树大根深,当夜便以铁腕之势围了大殿,扶持了年轻的大皇子登基为帝。
只是当今的帝王是个见不得血珠、扶上马背便要齿颤的怯夫,故如今这天下的命脉实则有大半掌握在从旁辅政的谢太傅手里。
朝廷四面环敌,北元大军刚被战退漠北,向东又有倭贼眈眈相向,加之当下新皇不过是一个被人任意调控的傀儡,时下的大周朝仍是一盘残局。
大周去倭仅隔一条海道,坐船乘风一日可行千里,如今谢晏虽带兵将倭人海寇击退至对岸,但大周水军已在冷骨洲一役中损失半数,朝廷不得不广纳新策。
福州守将苏彧半月前上书奏表车船之效,今早天不亮时,便乘车马上朝奏请扩建大周各地水师,按律招纳贤士修造战舰。
退朝途中,他经过翊坤宫的殿前,忽听宫人们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前几日来的那位清阳陆氏,今早吊死在御花园亭前了。”
“据说是不堪折辱,便寻了短见?”
“她不是罪臣之妻吗?她不守妇道就算了,还自愿进宫,真是不知廉耻,早该死了,居然还有脸进宫侍奉皇上,圣上也还真瞧上了她,真是奇了。”
“不单如此,当年陆家掌管皇家漕运,恰逢蕲州水患,漕运数日不行,屏山以南水漫民田,岁荒乏粮,圣上钦点陆尚书主责转运粮马,没想到十五日后陆家船与朝廷相联的信使便失踪于屏山之下,陛下派兵搜寻,却见陆生淹殁于浪中。”
“当年陆家本该判的可是渎职欺国之罪,若非先帝宽慈,不与死臣计较,又以先国公府保着她,她陆氏还能苟活到如今?”
“不过倒是可惜了。陆家祖祖辈辈人丁单传,造船工艺也无他人能比。想当初陆家还没落的时候,造船场绵延几十里,包括圣上出征用的战舰,都有陆家执掌。这人如今都死了,福船技术怕是就如此消沉下去了。”
苏彧隐约想起,罪臣陈子苓的遗孀陆氏便出身清阳氏族。苏彧从福州初来京城时,官话还未曾与如今一般流利。那时他与陈巡抚交好,常去陈府,而最初注意到这位夫人,只因她偶尔流露出的几许福州话使他倍感亲切,也是因着去陈府上才能吃到的家乡菜。
后来因水师操筹,他常驱入陈府,这位容颜清艳的妇人总是静静跪于案旁,但口中不经意谈起的舟师战策总能令人惊艳。
就比如一年前谢太傅亲允的方略,充用战船在水上输送兵力,以进行双线作战——这其中实则有这夫人很多的功劳。
只是自打当朝者继位,陈子苓便以结党罪被锦衣卫从金陵抓捕落了狱。死在牢里,不过六个月前的事。
苏彧快走了几步,拉住一个侍从问道:“你们说那妇人自尽,可当真如此?”
近侍抬眉瞧了他身上的武官朝服一眼,答道:“下官不敢欺瞒大人。”
“怎么会?”苏彧急道,“我与陆氏相识多年,断不会轻易走上绝路——”
“大人。”近侍好心提醒道,“这其中的浑水深的很,大人还是别趟得好。不然,若是大人出了事,也连累旁的人。”
苏彧冷静下来,良久,点了点头,便再没了言语。他家中尚有老小,他是家中的顶梁,他不能出事。
苏彧慢慢走了出去。快踏出五门时,他仰起头,突然觉得如今这皇城的天,是冷得透了骨。
地宫下,冬深清冷,阴暗潮湿。
方才那彻骨的疼痛仿佛犹在。
她并非自尽,而是被人谋杀。她被人从后用力勒断了脖子,然后挂在了白绫上伪装成了那副景象。
陆盏伸出手,棺椁并不能拦住她。她以魂识的姿态,看着她曾经的姐姐——如今的容贵妃,缓缓走近她。
“妹妹,地下可好睡?”贵妃垂眸轻抚那黑油棺椁,笑容残忍,“你死的实在是太晚了。”
容贵妃想,她挥霍了小半辈子游走于男人之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可是她的妹妹呢,生来便好命,嫁进国公府后,又有国公家的人护着。
在容贵妃眼里,这便是怀璧其罪。
于是,她买通了陆盏身边的亲卫。
容贵妃原是陆盏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当年福州潮雨不尽,陆盏还是婴孩时不慎生了瘾疹,终日沉绵袵席,后来服药不效,拖着拖着病情竟急剧恶化,最后被误认死在了母亲怀里。这期间陆老爷不忍看着妻子思女忧切,便收养了陆容为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