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出宫的裴骘步履匆匆,直至踏上车驾,李含阳那双眼底一片晴明的凤眸在脑中一晃而过,他才幡然醒悟过来,着了皇帝的道儿了!她爹临终托孤,她就有样学样临危托付终身,可不都是事急从权的缓兵之计!
“裴安澜啊裴安澜,你也有今天。”裴骘暗自冷笑,如若李含阳今天换以一种商议的方式来问询他的意思,或许他倒不介意以帝君的身份跟她比肩睥睨天下。
但若是以皇权施压,答案只有不行。
昏暗的马车内,掩着裴骘沉沉的面色。
“去嵩王府。”
嵩王,李含阳的六叔祖,那一辈唯一一位还健在人世的老王爷,恪尽职守地辅佐了三代帝王,劳苦功高却从无不臣之心,在朝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先帝之所以钦定裴骘为托孤对象,绝非草率之举,表面看是因他乃朝中新贵,年纪与李含阳相差无几,断不会欺君年幼挟权自重,但背后有个更深层的原因——他的外祖父是嵩王,他背靠的,也正是蚍蜉无以撼动的嵩王势力。
层层通传后,裴骘刚一进嵩王起居的院落,就见精神矍铄的嵩王跟王妃携手立在院中。
裴骘匆忙跪拜行礼,“安澜恭请外祖父、外祖母金安。”
嵩王妃一把将他扶起来,从上到下端详一番,“回来便好。用过晚膳不曾?”
“刚在宫里,陛下留了饭。”
嵩王一脸忧心,“说圣躬不豫已罢朝一日,你见陛下气色如何?”
裴骘笑言,“已大好。”说着,附耳嵩王妃几句。
嵩王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孩子……女子生来便有诸多不易,更遑论她本就是金枝玉叶,娇气一些又何妨?”
裴骘屏退左右,将刚才在宫里李含阳表达出来的意思透露给嵩王夫妇,两位老人闻之也不由一惊。
嵩王问:“你怎么想。”
裴骘摇头,“皇上羽翼渐丰,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懵懂无邪的女郎了,她胸中有她的计较,我也不能不考虑我背后的嵩王府。同是伴君,若立于庙堂,与嵩王府便是一体,进退皆由我;倘若入主后宫,便只能与嵩王府互为掣肘,主动权在皇上手中。由此,帝君要选、要定,此人既要对大正忠贞无二,也要让他跟皇上两厢情愿,独独一点,不能是我。”
嵩王负手立在窗边半晌不语,“此事牵扯社稷大局,容不得闪失,须得好生谋划。”
嵩王妃在一旁怨道:“安澜转年都三十有二了,但凡你们爷仨分出一分精力给他早早定个婚事,何至于今天被陛下算计……”
嵩王转过身来,一吹胡子,“慎言!”
两个月后,北地连取大捷,被王太医从鬼门关门前捞回来的大将军章泽秋,请旨班师回朝。
李含阳收到消息后,当即准奏,命户部颁发粮草彩缎,工部发出御酒五百坛,着礼部加封,解往军前,犒赏三军。
凯旋之师行至渭水河畔时已入夜,章泽秋下令安营,兵马休整一夜后再渡河前进。
大将军营内,王勉跟章泽秋抵足而谈。
王勉问:“湛露兄,此番回京,你真决定卸甲归田?”
“不服老不行喽,就连我那四个蹄子的老伙计都得乘车而返了,更遑论两条腿的我。”章泽秋眯着眼啜了口温水,神色好似饮下了何种琼浆玉液,回味地咂了咂嘴,才以食指点了点案几,低声又道,“身为将者,若舍身疆场,那叫死得其所,但若是死在权术猜忌之下,那才叫一个憋屈。”
王勉深以为然地笑着迭声称是。
“我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也不是一点私心没有,戎马倥偬一生,临到要入土了,也该为儿孙们合计合计前程了。撇开那几个不成器的不谈,长留已官至兵部侍郎,骋怀呢,虽在军中职务不高,但自小随我东征西战,章家军上下都认他,这便足够。现今战事已平定,我断不能给人留下拥兵自重的把柄。”
王勉长叹一声。
章泽秋却突然想起一事,“沉勖,回去后,尽早让两个孩子见见吧。”
王勉一怔,烛火似在他面上弹了一弹,便再次消寂下去,他摆摆手,“当年长留跟子攸两个,毛都没长齐说的玩笑话你也当真……四娘那孩子……”
章泽秋打断他,“你这是嫌弃我们章家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
王勉眼睛一瞪,“说什么混话!我还不是……”
章泽秋一口饮尽杯中的水,嘿然一笑,“行了,都知四娘孝顺,心结打开了就好了,睡了睡了,回京还有一番硬仗要打。”
东方欲晓,渭水河面被一层纱雾笼罩,浩浩荡荡的大军拔营渡河。
旭日始旦,在甲板上巡视的章幼廷发现,随着河雾的逐渐消散,对岸隐隐露出一排旌旗,似乎还有大队车驾跟人马,他冷静地派出小船去探,并通禀给章泽秋。
章泽秋踏出船舱,举目一眺,待隐约辨出龙纛时,当即沉声道:“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