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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江老八，江春草的爹——躺在榻上，压着沉重的衾子，发鬓半霜，面肌泛黄，眼白浑浊，眼底一片乌青，嘴仍倔强，叼着烟斗，呼出徐徐白烟，再看身子，瘪成蟑螂似的，大有随时要化作齑粉的势头。

江老八，家中排行老八。有六个姐姐，大姐二姐嫁了人，三姐五姐失了联，四姐淹死，六姐饿死。有一个小哥，早早夭折。他娘生他的时候，高龄四十三，接生婆一盆接一盆的血水，难产，保小。

有了男丁，能传宗接代，续上香火，江老爷笑得下巴都脱了臼，就差把江老八端上供台了，逢了人，还总忍不住笑意，脱臼小症被折腾成重症，最终因无法嚼食，活生生饿丢了魂，日日温粥，后连粥都咽不住，便同他二姐一个下场，死了。

江老八的前半生一路顺遂，江老爷一死，吸不到血，他的气运也就望到了头，原本壮得像头熊，如今瘪得像张纸，长了黄斑，不止皮皱，内脏都皱了。

他一见来人，动了动腰，汗津津，头涔涔，浑身冷，到处痛，嗅着自己的腋臭汗酸味，撑着榻坐直身，黑着脸，蓄了半条命的劲，将烟斗掷出去，“你……！”喘了喘气，“你去见那婊子了是不是？！”

江春草动作一滞，侧头避开了。搁下碗，捡起冒白烟的烟斗，“爹，谁喂你吃火药了？”

“我都听你二姑母说了！”江老八气得青筋都暴起，眼里喷火，“平素叫你去烧几根香，你死也不去，去也不拜，拜也不跪，摁住头逼了跪也不情不愿。看我要咽气了，竟去寺庙同那婊子勾搭！你可知你是什么人？你可知她是什么人？！你也要叫那婊子给勾了魂么？那女人再生得美，也是个谁都能碰的荡|妇，村里的王疯子都不稀罕。甭管你处什么姘头，咱江家就你一个男丁，倘若贪了这一时的风流，穿了破鞋，染来不三不四的病，找谁给你治去？！且看来日他人如何指摘你！你若有点良心，静了俗心，读圣贤书，考个功名，芝麻官也罢，让我走黄泉下地府之时，有脸能面见你娘！”

他一边说，一边咳，有气无力，似一只锅里的虾，闷红了，将要死。

“爹！”少年力气奇大，倏地摁住他，压制稳了，没让他跌下榻，才道：“她是什么人，同我有什么关系？今日是初次相遇，连一句话都没搭上。我去寺庙，是去上香，求佛祖保佑你的病早日痊愈。二姑母编鬼话你也信。”

江老八闻言，静下来，盯着他。见神情无异，不像扯谎，心稍放安，面色平和许多，嗓音夹沙似的，喑哑道：“罢了。你须得记着，子女，孝当先。而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和贞节。男人想要美人，多的是选择。像她那种货色，名声早都烂透了，谁碰了她反要惹一身腥臊，不值当。爹这么大的反应，倒不是爹刻薄，也不是爹小心眼。你刚来没多久，不知道……早在你之前，已经有不少小伙咬过她的钓，个个都以为是天上掉馅饼，美人送上门，哪来这么便宜的事？！等吃了亏把肠子悔青了，上哪讨说法去？何况，姜还是老的辣，她大你十载，做爹的，怎能忍心看你跳进火坑。”

“……喝你的药。”

江春草心绪复杂，眼神空空地盯着墙，脑海中，不由地想起寺庙那短发女人。

江春草来到九安村，不足一月。

此前，他与娘亲在定京做绸缎买卖，生意不温不火，勉强度日。娘死前，交待他回来，给江老八养老。

来到这儿，总不可避免要下地干农活，就能听到村中各个名人的闲言碎语，有婊子、彪子、狂人、王疯子、宋聋子、小聋童、二跛子、纸老虎、病刺猬、老顽童、呆子、饭桶、大嗓门等。

十三个绰号中，“婊子”以一己之力，一人占了前三个绰号。

她是绰号最多、骂声最高、故事最荒诞、传言最虚妄、身世最离奇的人。

据说，她来九安村，已有五年。

初来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因她穿着囚服，手脚戴着镣铐，由一队带刀衙卫负责押送，看样子是犯了重罪，但他们只是将女人丢在九安村，似乎笃定她不会逃走，或是说，逃不走。有人传，女囚自定京城而来。此前，她的官衔还挺大，因做了恶事，得罪了帝王，才被贬为庶民。

围观者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同女人搭话。夜里，她睡在寺庙。白日，替寺庙打扫，蹭食和尚尼姑的斋饭。后来，她不知用美色巧语如何迷惑了年近花甲的庄老头，后者竟愿将名下棺材铺拱手相让，才有了栖息之所。

虽说，女子为官入仕，旷古未闻，无稽之谈。但无论是空穴风，是铁山证，讹不讹，真不真，不重要。凡有人半信半疑一分，就有人言之凿凿十分。

以上，都是街谈巷议，由少年道听途说，捋顺了再拼凑出来的，取“婊子”绰号之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