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
世界里的苦难是层层下跌的,没有最苦的境地,只有更苦的境地。
楼上高三的一个学长查出白血病晚期,父母在外省工地打工,甚至舍不得回来一趟的路费,只将一点钱打进外婆的存折,说的是让孩子最后的日子吃得好点,可其实他已经什么都吃不进了。
荆果记得他,每年都作为贫困生品学兼优的代表在国旗下进行演讲,还被校长亲自颁发过奖状,校报上也时常出现他写的散文。
他总爱提起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代替了父亲的角色照顾他们,觉得他们分外可爱。可如今他病入膏肓,也正是因为这些弟弟妹妹还需前进,他不得不被家庭放弃。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按例有领导和学生代表分别进行发言,呼吁全校师生踊跃捐款。荆果可以轻易想到,下一周的升旗仪式是什么内容——
方方正正的捐款箱端正严肃地放在升旗台中央,每个班派出一名学生代表,校服胸前戴着团徽,迈着标准步伐走上台子,将本班的爱心捐款投入捐款箱;然后领导再穿着正装上场,万分郑重地将全校老师的爱心捐款也投入箱里,完成这一场庄重的捐款仪式。
到时她们班的学生代表,多半是叶颐。
果然,到了班主任的课上,赵红梅便开始呼吁全班同学热心捐款,不过比领导的发言更多了一些真情。捐多捐少视家庭条件和个人心意而定,她从不强制要求,也不因此戴有色眼镜看待学生。
肖瑞拉兼任副班长,协助叶颐收取全班捐款。原本赵红梅安排的是女生管钱,男生登记,可肖瑞拉性子胆小,总害怕自己把捐款搞丢,便推给了叶颐,同学们在她这里登记姓名、数额,叶颐保管捐款。
肖瑞拉没有说出口的真实原因,是最近班里持续丢东西,“小偷”却一直没被“绳之以法”,这么大一笔款项,她实在害怕被某些人偷去。
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相信叶颐,女生的敏感多思总是能发现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细微暗流。
最近能够明显感觉出的是,叶颐平素的轻快感仿佛被偷走了一部分。
像个长了血肉的机器,用手指漠然点着钞票,再用低平的声音向她报一个数,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
“王平,5角。”
“蒋宇阳,10块。”
“张天柱,2块。”
“李玲,1块。”
“肖宝路……100块。”叶颐抬眼看了看表情得意洋洋的肖宝路,将大红钞票对着窗光眯眼一瞧,空白处出现隐隐约约的伟人头像,他又摸了摸钞票上的凸起,确认是真钞,这才将钱归进夹子里。
肖宝路气到捶桌:“叶颐,你至于吗?老子会拿假|钞捐款?我就没见过假|钞好吧!”
叶颐挥挥手,示意他到一边儿去,后面还有同学排队。
于是肖宝路报复性地放学只买了一根烤肠,让叶颐眼睁睁看着他香喷喷吃完,还要眼睁睁地等他吃完,才一起骑车回家。
叶颐全程只一个表情——迷惑。
骑出旧小区门口时,又看到威哥在通讯店门口堵荆果,不过这一次,荆果接受了他递来的奶茶和炸鸡腿,吃得像步伐一样缓慢。
威哥已经得手了吗?叶颐不敢深想。
满街的冬风呼啸刺骨,关闭的卷帘门被吹得哗啦啦响动,瘦长的沥青路在路灯下微微泛光。他戴着妈妈买的一副新耳套,便觉得也没那么冷了。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足浴街。
从打开的玻璃门望进去,会看见四五张单人床,都铺着叠高的枕头和雪白的床单。有时床上会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冬天里只穿一件紧身薄毛衣,下半身是肉色丝袜,双腿交叉,百无聊赖地玩着游戏机的俄罗斯方块;有时她们会站到门口,身姿妖娆地倚在门框上,浓妆艳抹向着街面,像寒风里抖动的染色塑料玫瑰花。
肖宝路最喜欢这一条街的风景,每次骑到这里总会放慢速度,左右来回观望,生怕错过什么。他已然是个侦探,就连哪家店来了新人都一清二楚,也会为悄悄消失的美丽面孔感到可惜——可惜没能多看几眼。
叶颐总笑说,他足以写一本《足浴街观察记录》或《足浴街历史变迁》。
可今晚,他已经笑不出来。
目光所至,是一个背影肖似威哥的醉酒中年男人,与足浴店门口的清秀女人正在手舞足蹈地讲价。他突然变戏法般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芭比娃娃,清秀女人喜笑颜开接过去,价格一下便谈拢了。
那只芭比娃娃,或许是男人买回家想要送给女儿的。现在却来到了足浴店女人手上。他以极低的代价取得了女人的松口,迫不及待将双手穿过她腋下来到胸前,用下身顶住她的屁股,几乎是将她顶进了足浴店里间去。
肖宝路对男人的猴急动作滔滔不绝地嘲笑,叶颐心底却弥漫开一股极大的悲哀。
夜风里吃着炸鸡的荆果,与手握塑料娃娃的足浴女,又有什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