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叶颐一身狼狈出现在乡下的时候,荆果正在山坡上摘橘子。
他从班级联系录里抄下了荆果家的地址,到了客运站却发现没有直达的大巴,售票阿姨告诉他,要去那个村里得先到滨江桥头等专门的公交车,坐到村口后再叫个摩托车,乡下的路窄,汽车开不了。
下乡的公交车每天只有早晚两班,叶颐六点便从家里起床,收拾好东西到滨江桥时,也才不到七点,天还黑黑的。
公交车大抵是城里的“退休车”,外壳绿漆剥落许多,裸露处生锈。车里塑料座椅找不出几张完好的,要么中间破了个洞,坐上去硌屁股;要么左右摇晃,一个急刹便几乎被甩到过道上去。
叶颐没挤得上任何一个座位,便也没有体验一下的机会。直到公交车快要开走,他才急了眼,拖着饱胀的旅行袋闷头往前扎,嘴里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终于挤进了车门。
正当大舒了一口气,却因为紧接着又大吸了一口气,叶颐胃里翻涌,干呕几次,生生忍住。
——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有脚臭,有馊臭,有汗臭……总之,五毒俱全,他忙不迭打开面前一片窗,被突然灌入的冷风激得浑身一抖。
公交车一开动,像即将散架的玩具车般,哐哐哐跌宕起伏,摇得满车人脸都变了形。
叶颐一只手抓住吊环,一只手拎着旅行袋,夹在人缝里左右为难。突然一个急刹,叶颐被身后的大爷撞到后背,旅行袋脱手而出。下一刻后门打开,下了两个乘客;前门随后打开,又一拥而上五六个乘客。
叶颐十分绝望。
他弓着腰,努力寻找被一只只脚踢来踢去的旅行袋。两个多小时后,他狼狈下车,天空已经亮堂堂的。
荆果听到有人叫她名字,拨开树枝往下瞧时,看到的便是穿着一身皱巴巴棉衣,手提一只软塌塌深蓝旅行袋,额前刘海蓬乱,站在橘子树下可怜兮兮望着她的叶颐。
风吹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笑着向她挥手:“荆果,荆果!”
那是多可爱的一个女孩——绿叶葱葱的橘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灯泡一样的橘子,她双腿跨坐在树枝上,背上扛着背篓,懵懂地一回头。
“你怎么来啦!”
荆果熟练地爬下树干,来到叶颐面前。踮起脚,用五指作梳子替叶颐理了理头发,看见他风尘仆仆一张脸,不禁乐开了花。
叶颐问:“你摘这么多橘子做什么?”
“拿去卖呀。河边有家山庄,周末很多人去钓鱼、打牌,山庄门口橘子很好卖。”
“行,我帮你。”
荆果看着他的旅行袋:“你带了什么来?”
叶颐笑得神秘,将旅行袋甩到一边,替荆果取下竹篓,背到自己身上,一边向橘子树走去,一边回头对她说:
“晚上再给你看。”
荆果带了一只竹篓,两只篮子,都装得满满的。带叶颐回到祖屋,是一座晚清民国年代的石砌房子,四合院格局,院子中心一口古井,浅浅水位,倒映蓝天。
“正中堂屋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床后面的门进去有厕所。左边这间屋子以前是我爸妈睡的,后来塌了,就拿来放谷子这些了。右边这间屋子是厨房。”
厨房外搭了一圈鸡笼,里面几只母鸡见到生人咯咯直叫唤,被荆果喝了一声。叶颐一直低低地笑。
奶奶坐在厨房门口剥玉米,看到荆果带了个男生回来,连忙拍拍围裙起身。荆果瞥一眼叶颐,第一次撒谎时脸红。
“奶、奶奶……这是我们班班长,替老师来家访的。”
叶颐憋着笑,上前将奶奶扶回矮凳坐好,轻咳一声,附和道:“呃,那个,赵老师挺关心荆果的,所以让我来……来……”
奶奶抓着他的手不放,紧张地问:“是不是果果闯祸了?”
叶颐连忙摇头。
“不不,荆果她在学校表现很好,她……她很好。我就是来了解一下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学校这边能帮就帮。”他看一眼荆果,“一定让荆果好好读上大学。”
奶奶喜不自胜,热情招待叶颐。三人在祖屋里吃过午饭,荆果便开始收拾东西,赶着去河畔山庄卖橘子,叶颐亦随之同去。
山庄人流量大,卖完橘子不过三四点钟光景。荆果喜滋滋数着钞票,仿佛那是世间最可爱的东西,而叶颐头一次对钱产生了一种感情。
他带荆果坐上一辆摩的,说去最近的一家网吧。网吧里人满为患,烟雾缭绕,两个人好不容易等到一台电脑,叶颐熟练地登录Q|Q,问荆果:
“你有Q|Q号吗?”
荆果摇摇头。
“那我给你申请一个。”
他眼睛看着屏幕,问荆果:“你想取个什么昵称?”
荆果小声地问:“你叫什么?”
“一蓑烟雨。”
荆果说:“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