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大晋贱口,也配在此捡食,真是污了我的眼睛。”身着鸦青广袖大衫的男子,言罢抬腿便是一脚,狠狠蹬在跪地乞食的男孩身上。
年方七八的孩子,骨瘦形削,湿漉漉得像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病猫。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眼前这个满是狠戾的男子,只匆忙扫了眼近旁的泥水坑,颤抖着伸手,从中捞起那根已然啃食殆尽的鸡骨。他张口就往自己嘴里一通猛塞,因饥困凹陷的小小面颊,瞬时被顶出两个鼓包。
见自己被人无视,大衫男子更是暴戾四起。
他稳住身形,折收起粗壮的胳膊,向后微仰着蓄足了力气,抬腿便想补上一脚。
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她再顾不得旁人的劝阻,半散着头发,疯了似得跪扑上前,张臂将他死死护在怀里。
她身上那身破旧脏污的薄衣,只是初秋的应季衣物,如今却裹着那具纤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颤,残破的裤脚下,隐隐露出嶙峋的踝骨。她紧咬着干裂的唇,死活不愿撒手,只因怀中护着的,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
*
这是大晋亡国的第四个年头,岁暮天寒,玉沙封城,建康城外百里寸草不着,饿殍遍野。
涌入城内的流民,连日积聚在汉昌街岸的茶肆、酒舍檐下,三五一簇地缩居乞讨求生。
原本四散在周遭的流民,此刻已纷纷挤作一团,他们将头埋入膝间,不敢睁眼去看眼前发生的一切,只顾着往后瑟缩,好像这样,就能逃脱既定的命运。
可他们身后并无退路,仅有一堵破败陈旧的黄泥矮墙。和入墙体的枯黄草梗,早已渐渐裸露,墙上的黄泥在风雨冲刷之下,残缺凹陷,不堪入目。
姜鸢被挤在最里头,身前是人,身后是墙。
一根素簪勉强挽起她的一头长发,发色微褐,透着与整座都城迥然不同的气息。
她身着一袭灰白的曲裾深衣,在凌冽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清白。
巴掌大的脸上,无甚表情,仰起头的瞬间,露出一道莹白清秀的颈线,她的眸光淡淡略过眼前的一切,旋即转向对街茶肆二楼的雅阁,那扇紧闭的窗棂。
连日的风雪,令茶肆瓦下结起了厚厚的冰棱,倒锥的晶莹,在微弱的日光下一点点融化,水滴汇聚后,不偏不倚地落入檐下的水坑,微微漾出一圈浅浅的涟漪。
姜鸢心中却紧绷着,不敢松懈,也生不起一丝波澜。
茶肆雅阁,入户放了扇朱雀缠云的曲屏,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见二人跪坐于案前饮茶。
因着阁中贵客畏寒,四方皆设了三足旋纹的烘炉,高高筑起青铜炉壁,里头是烧得通红的银石炭,将整座阁间烘出一片酣适的暖意。
中央的茶案上,供着几盘精致的时兴糕点,并着从南方运来的玉实,一眼望去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顾允之,你可算回来了,南蛮如何,可安生了?你要再不回来,你那王兄,怕是疯魔得更厉害了。”
“我同你讲,你不在建康的这几月,城中又添了好些命案,许多都涉朝廷要员,可至今却还未破。就说昨夜吧,碧华轩的后巷,就死了个五营校尉,那死状……”苏鹧啧啧不休地八卦。
碧华轩,是建康城中出了名的秦楼楚馆,因其行事风流,轩中女郎美貌,常引得城中显贵、文人骚客流连光顾。
苏鹧讲得滔滔不绝,顾北辰却似若未闻。
他端着冬青莲纹的茶盏,直身跪坐在案前,低头阖眼间,轻嗅着盏中飘散开来的茶香。
一身凝紫的鹤绫袍随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形,自然垂落,铺散在绒蒲垫上,外头加披的那件玄色团窠狐裘大氅,是今冬刚从北境加急送来的。
跪坐在对面的苏鹧本欲继续,却被街市上渐起的吵闹,惹了注意。
“楼下什么动静,好热闹。”
他架不住好奇,起身走到窗边,兀自推开窗,想瞧个究竟。
可热闹还未瞧见,一股子寒风先裹着冰晶灌入阁内,激得烘炉中的炭火“筚拨”作响。
窗开了,姜鸢深褐的瞳仁倏然有了光亮,可旋即又暗了下去。
苏鹧探出头,恰见那大衫男子居高临下地冲人发难,他不由得皱眉,“真是狗仗人势。”
返身坐到茶案前,他越想越气,楼下那家伙浑身不值几两金,竟还敢如此猖狂。随即,他“砰”得一掌重重的击在案边,对顾北辰道:“瞧这世道乱的,你管是不管?”
顾北辰未答,只抿了口茶盏中的清茶。
是今岁白露新贡的茶叶,香气醇冽,回味悠长。
两道浓密的剑眉舒展开来,他缓缓抬眼,鸦青色的长睫在他脸上落下一片好看的淡淡阴影。长睫之下是一双漆黑的墨瞳,深若寒潭,不可窥底,眼波微动间,微扬的眼尾稍染了几分氤氲的淡红。
他起身行至临窗的暖炉前,双手隔空放在炉面上,烘烤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