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满格梅

总商金席决金老板偿还盐运司库十万帑银，当为扬州盐商有信有义、为国为君之表率。小盐院在盐政署衙办事时特意多次夸赞于他，让金席决不禁有了几分飘飘然。

素日里眼高于顶、鲜少出席扬州官员、盐商女眷活动的平海县君也因此赏了脸面，难得应了一次金老板发妻的赏梅诗会邀请。

扬州城内并非没有比平海县君封诰品级更高的命妇，光是傅家一位一品老太太和三品大太太就够压死人了。可架不住她是皇帝亲封的实封县君，有任巡盐御史的大哥不说，自身也是富可敌国的航海商人，同那些依靠夫君得封的诰命夫人们完全不同！

平海县君肯赏脸驾临，让金夫人沾沾自喜，只觉自己在盐商家眷中也是头一份的了。

却不知道叶家俩兄妹都有“宴会杀手”的绰号。

同傅园相比，金家的冬园可就逊色多了，即便是精致的水榭楼阁都能透出刻意拗的文艺匠气，可想而知金老板为了往文学风雅上硬靠花了多少力气。

不出意料，金家种的梅都是时下流行的“老梅”，枝干曲而欹，花朵懒而疏；或植于玉石垒就的尺方花圃，或种于寸方琉璃盆景中。叶云满瞅着觉得的还不如前晚上一户普通人家里那支斜出墙来的腊梅好看，差点就想给金家这梅馆加个字——“病梅馆”。

叶云满实在想不通对着一堆奇形怪状的病梅那些才女们为啥还能夸口大赞起来。不过一联想到对着扭曲恐怖的小脚都能赋文千字的所谓文人雅士们……嗯，好似也不奇怪了。

一旁的才女们已经在对景联句了，限题为五言排律、格去声十五翰的韵。叶云满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头疼，肚腹中那点墨水早在八九岁时卖弄完了，眼下要是和这些真才实学的闺阁女子们比拼只怕当场闹出笑话。所以在金夫人笑问她为何不参加联句时，她装作高深地回了一句：“昔有王阳明格竹子，今日我便格格这梅吧。”

金夫人墨水浅不知道王阳明格竹的典故，待问过傅家十小姐后回过头再看她时，目光已变得像在对待自家夫君时一样谨慎小心。

叶云满想躲个清静和金夫人探讨一下金家后宅五六个小脚侍妾的心路历程，但这种情况向来是不会有人肯放过她的。傅家十姑娘和叶云淑玩得好，早看不惯她了，状似好奇实则讥讽地笑问：“不知平海县君学王文成公（王阳明）格梅，悟出来什么了呀？”

叶云满正被隔了一辈子仍能记起来的《病梅馆记》的恐惧支配着，扫了十姑娘一眼后干脆直接背了一段出来：“……‘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不独于梅，而致以人乎！”

“……”十姑娘被她开口就拽一段赋的行为给吓到了。但叶云满今日前来赴宴地重点从不在这些只见着垂花门四方天的小丫头身上；她眼角余光一直缀在金夫人身上，见甚忽地面露嫉妒，就知道今日不虚此行了。

——从鸣鸾那打听到的口风曰：金总商酷爱小脚女子，近几年频频从瘦西湖两岸的小秦淮赎裹成金莲的青楼女子回来作姨娘。许多女妓为此动了心思，想特意缠裹双足，奈何年岁已过，要么只能含恨放弃；要么舍得一身剐、直接碾了足拼成一双银莲。

叶云满初闻时只顾着叹息这时的女子求生多艰，哪怕大宁的氛围比之前世的明清已算上好多，仍是举步维艰；再往深里想却觉出那么点味来——又朝鸣鸾一打听，果然金府上的小姐无论嫡庶年幼，统统都缠了小脚。

金夫人自己只生了个大儿子故此没什么感觉，反之还巴不得好好借机磋磨那些妾生的子女们。再一联想到近两年尘嚣甚上的“大脚者不堪为妻”、“金莲者方为佳善女子可入高门府邸”之类的话，叶云满也能猜想到几分了。

——又是个想靠卖女儿爬升阶级的臭男人。

虽说裙带关系的确快，人想走捷径无可厚非。可这种为了自己地位不顾亲生女儿安危、甚至想将戕害之风发扬光大的人，其心可诛！

叶云满开口成赋着实惊人，但更让惊讶的是她以物喻人的深意。《病梅馆记》原是袁枚作为悲叹并讥讽清王朝对百姓思想控制的，今日搁在此处暗讽缠足之风似乎也说得过去。她完全不担心会有好事者给她大加罪名，且不说端和朝思想开放并无文字狱等事；若真遇到了，她直接推说是在贬斥裹足之风即可——谁说缠足之害轻于思想压迫的？那特么是思想和身体双重戕害！别以为只发生在女人身上就不叫事！哪个大臣敢这么说，她完全可以以反手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回去！

平海县君当众表达了对缠足的深恶痛绝，金夫人虽然痛恨小脚姨娘争宠却也不敢将家中那一堆小脚庶女引荐给这位脾性古怪的县君，生怕戳了她的肺管子。

金府赏梅诗会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