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翻涌的檐廊下,拐角避风处,两名身穿粗布棉服的老婆子握着扫帚说着闲话,厚实的两片嘴皮子翻落不停。
“一夜三回水呢?那动静闹的,听得我一老妈子都只有脸红的份儿。”
另一名啧啧摇头,“你说老爷若是有半分心思在夫人身上,也不会纳李姑娘为妾,还将救命的解药送给城郊的那位,让夫人苦捱至今。”
“要我说,山鸡还是比不过凤凰,乡野之妇哪比得上金枝玉叶,行了行了,少说两句,这鬼天,怪冷的,回吧。”
不远处的抱厦中,刺骨的寒风裹着大片大片的雪席卷而来,卷翻抱厦四周厚实的毡帘,露出躺椅上女子孱弱的身形。
应雪枝周身裹着厚厚的衣裳卧躺在躺椅上,枯瘦双手捧着一个小手炉,她早已感受不到冷暖,穿多穿少没甚区别,可为了不让阿杏担心,还是穿得厚厚实实的。
她面容枯槁,仅杏眼漆黑,一眨不眨地盯着帘外翻飞不停的雪片。
已经看了许久的雪,却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不舍得移动视线一分。
冰冷的寒风灌了她一耳朵,连带着方才两名老婆子的谈话声,透过脉络流向四肢百骸,遍体生寒,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冷意。
她以为因中毒而麻木的心不会再冷、再痛,可乍一听到这般残酷的实情,像是檐廊下倒垂的冰柱,直直地戳进她的心口,刺得她鲜血淋漓、疼得她痛不欲生。
她早该料到的,男子每次来她房中身上都沾染着李氏身上才有的芍药香料,脸色平静如水地对她做出承诺。
他说,他会为她寻来解药。
他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她信他。从春日苦捱至今,等来的却是这般结果。
婢女阿杏提着食盒进入院门,见她穿着厚实的衣裳躺在躺椅上,臃肿的衣裳越发显得她身躯骨瘦如柴。
阿杏抹抹酸涩鼓胀的眼睛,快步来到檐下,挡在风口处。
“夫人身子本就不好,怎不好好待在屋内?雪什么时候看都行,身子却不能不顾。”说着就要伸手扶应雪枝起来。
应雪枝抽回手,无所谓地笑笑,眼中隐有泪花闪烁,她掩饰性地抬眸望向院中的雪。
“你知道的,我不会冷,我只是喜欢雪。”说完伸手去接飘落的雪片。
阿杏望向她裸露在外的手,通红一片,她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冷,就像用膳时,早已尝不出甜咸。
夫人事事为老爷、为他人、为这个府上着想,却得不到老爷半点的关心与呵护,就连夫人中毒后,每次来也只是匆匆看过一眼便走,阿杏为应雪枝不平。
“夫人,我去向老爷说明您身子的实情,催他快些寻来解药。”
中毒后,他公务忙得脚不沾地,她心疼他,不想让他操心外面还要担心她,在他面前,从不提解药一事。
傻阿杏,她根本不知道,不会再有解药了。
应雪枝出声拦住她,“阿杏,扶我进屋,我想吃城西康大伯家的虾仁馄饨,你去跑一趟。”城西到府上的路程足够远。
阿杏听她说想吃东西,连忙扶她进屋,匆匆往城西而去。
屋内窗扇大开,芍药香已经消弭殆尽,方才柳春生还站在床边再一次信誓旦旦向她保证,定会寻到解药,之后他便匆匆离去,留下一屋芍药香。
芍药香让她心痛难耐,这才不得不来到抱厦中看雪。
应雪枝靠坐回炕上,闭眼回想昔日种种。
初见他时,是在应家湾村头的杏花树下,花繁叶茂下,他着一领青衫出现在她眼前,像是云雾缭绕处、峭壁上的青松,眉骨寂寂、内敛沉稳,她的心也在那一刻悄无声息开出花来。
嫁予他后,从他考中秀才到如今的刑部侍郎,为了能配得上他,她暗地里认字、练字,只希望他在谈即琴棋书画时,她也能说出一二;府中琐事,她劳心劳力,他却一言不发将中馈给了李氏;与他出席筵席时,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也得不到他一句宽慰。
应雪枝睁眼看着不远处寓意百年好合的檀木百合纹衣橱,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又有谁又能想到,多年夫妻,她竟还是处子之身,柳春生连碰也不愿碰她。
他说,与她成亲不过是报当年的一药之恩,当初她不以为意,她以为,天长日久,她总能捂热他、撬开他的心扉。
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应雪枝枯瘦双手捂着脸哭出声来,为什么爱一个人会这么难、这么苦、这么痛。
半晌,应雪枝抬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中隐有决绝。
强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来到书案前,伸手抽出屉子,从里取出一沓布满字迹的纸张,颤巍着身子来到炭盆前坐下,一把扔了进去。
纸张甫一碰到炭火,便迅速窜起火苗。
烈焰在她眸中跳跃,渐渐熄灭,与之一齐灭掉的,还有那漆黑双眸中的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