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颂音在月宫饭店住了下来。她常是白天在房间补眠,到傍晚才出门,叫壶咖啡在二楼包厢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她依旧喝不惯咖啡,但它可以帮她提神。她还是穿黑大衣,缎子似的短发妥帖垂在耳后,不施粉黛,只在鬓边别着白山茶花。
她那独来独往的神秘气质,以及脸上那点冷漠的矜持,都格外引人注目。如此不出三天,她在月宫悄然成了名。再下楼,往她身上落的目光越来越多,有男的,也有女的。颂音只做看不见,照常走进包厢点单,照常等舞场开了扶着栏杆去看人。
也有胆大的公子哥凑上来搭讪,颂音懒得敷衍,只要扭头走回包厢,服务生便会帮她劝走那些人。大饭店就这点好,混蛋当然有,但进了这里,再混蛋也会披张人皮。公子哥被落了脸,也不纠缠,低低骂几句就走。隔天再碰着,还要故意昂首挺胸从她身前走过,以示自己风度好。可颂音看在眼里,只觉他们可怜。
连着几天一无所获,颂音下楼越来越晚。这天早起是个阴天,到下半晌落起雨,淅淅沥沥没个完。颂音想,下雨总不至于还有人专门来跳舞吧?谁知到傍晚七点钟,窗外汽笛声一辆接一辆,根本与往常无异。
全允城的汽车加起来怕是都没停在月宫饭店门口的汽车多,颂音捶两下枕头,愤愤起床,洗把脸下了楼。到了常坐的包厢前,没等开口,门边立着的侍应生拦住她:“小姐,对不住,今晚有人了。”她有点不高兴,问:“别的包厢呢?”侍应生忙说有,正要带她离开,包厢内传来铃声,他去看过,出来说,里面的先生请她进去说话。
颂音只当是哪个无聊的公子哥,厌恶道:“不必了。”房门这时却开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西装男子走出来:“我也不必见么?”颂音闻声脊背一寒,强逼着自己看过去。他老了些,蓄着胡子,头脸倒还修饰得齐整漂亮。
他朝她伸手,侍应生在旁看着,颂音不愿跟他拉扯,无声走进包厢,他关上门,静在原地没动。背后的视线直接且强烈,叫人没法忽视。颂音扶着椅背站定,脑子里乱哄哄的,预想中的恐慌排山倒海袭来,打得她险些软倒。
“太太,这么久不见,你就只让我看你的脊背?”他还是那样子,甭管发生多少事,在她跟前只肯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姑娘,永远避重就轻,永远避实就虚。
知道他没变,颂音放心了一点。她回转身,迎着灯光看过去:“不,我只是想不到你竟老得要拄拐了。”
她瘦得厉害,下颏尖尖,菱唇失却血色,在精巧琼鼻下弯起一个讽笑。他欣赏了会她的新形象和刻薄话,笑道:“几月不见,你倒是越长越小了。”见她静静的,一言不发,他才叹一声:“总归是一家人,难道你还要跟我记死仇吗?”
“说得好,”颂音抬起下巴,“你能先把华姐和她男友放了吗?”
“这是什么话?我不能请自己的大姨子来上海游玩吗?你不要说得我像匪帮流氓一样,他们绝没有受罪,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的保证最不可信,颂音冷了脸。从一开始,他对她,就是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她从手袋取出一封信丢在桌上:“曾先生,你信上做的保证,还肯不肯兑现?”
曾成然瞄眼信封,记起这是让季妙龙发给女友保管的。他淡淡称赞一句:“你真找过去了?不错。”因惦念她腹中孩子,眼神热切了些,朝她招手,“来让我摸摸儿子。”
又来了,颂音皱着眉:“有你这么个不守信的父亲,孩子脸上都要臊死了。”
曾成然笑了:“还记仇呢?但愿儿子不要传到你的坏脾气。”他看颂音始终不肯过来,便撑着拐杖踱过去。
他当初中弹的地方不妙,又因手术做得晚,恢复得也差。本来他不太想让颂音看见他现在走路的样子,但小东西脾气大,他这“老丈夫”不去哄着还能怎么办。他走得慢,看起来就跛得不太厉害,颂音却没法忍受他靠近,猛地后撤一大步:“咱们清清静静说话就好,你不许动。”她避如蛇蝎的态度太刺目,曾成然冷下脸停住。
“你想跟我撇清关系,公事公办?那好,”他就近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掏出烟盒,点支烟吸一口,变色道,“你骗我的秘书,让他以我的名义从公司账上支走的五十万,连本带利,你们姐妹俩,谁还?”
颂音被烟呛得咳嗽几声,曾成然瞧见,想着孩子,猛吸几口,将烟蒂摁灭,起身开了门透气。他盯着她那张比鬓边白玉兰还柔细的侧脸,胸口憋了一股气。她越美,越柔弱,行径越可恨。
他挥走烟雾,又将门关上:“不要再讲什么是我的秘书自作主张,妙龙这孩子我最清楚,天塌了,他也不敢拿我的钱。”
“还有,丈夫在牢中受苦,请太太递个话,太太都不肯。”他沉着脸,“搁过去,谋害亲夫,打死你都算便宜。”
好,总算说到这些事了。他语气带了恨和狠,可能还有点别的,颂音听了,反而觉得他终于像个人了。她在手袋里摸出一张相片过去扔到他面上:“那你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