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暮色降临之际,缕缕炊烟也自山脚升起。
刚下过雪,寒风刺骨,空气却极好。
清新冷气混着山间充沛的松木香扑面袭来,是很久违的气味。
汤镜恍惚了一瞬,不由往前迈步。
脚底粗糙的摩挲感叫他诧异。
他低头,发现自己原来打着赤脚。
脚很小,在厚实的雪面上只陷下浅浅一个坑。
对了,四岁前,他没有穿过鞋。
想明白后,他继续朝前走。
路是回家的路。
自记事起便走过无数遍,他闭着眼睛都能回到那座扎着竹篱笆的小院。
正值饭点,家家户户都在煎炒烹炸。
闻到饭香,他的肚子登时叽里咕噜叫起来。
回到家中是不是也有热乎乎的饭菜吃,他不知道。
那个男人爱喝酒不爱吃饭,家里开饭总不准时。
冬日柴火不好捡,因此只有那个男人饿了,炉膛才能生火。
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的单衣贴在瘪瘪的肚皮上,形容恓惶。
他抿抿嘴,扯扯衣襟下摆,一步一步踩着雪回了家。
男人不在,炉膛的火却烧得很旺。
跟他同样只着单衣的年轻妇人站在灶旁,正挥勺在锅中不停搅拌。
锅中热气腾腾,散发着喷香的肉味。
但妇人看见他,却说:“回来啦,给你煮了糖水蛋羹,快来吃。”
他弯腰放下背上柴火,端起灶台上的木碗,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完了蛋羹。
鸡蛋和红糖在这座小山村里是稀罕物,男人从不准他吃。
不过,今天男人不在,他吃快些,男人就不会知道。
“当心烫,”妇人放下汤勺,从胁下抽出粗布做成的帕子给他擦嘴,“甜不甜?”
很甜,甜得甚至发了腻。
他不大喜欢,但还是点头。
妇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的脸被炉膛里的火光照着,五官笼在明光中,不甚清晰,却有种奇异的美丽。
融融暖意从头顶传至四肢,他眯起眼,暗暗祈求男人能晚些回来。
吃完饭,妇人烧了热水给他泡手泡脚。
看见他脚趾和手指上的冻疮时,妇人眼里渗出了泪水。
成串泪珠被火光染成金黄色,扑通落入水面。
他从她掌中抽出小手,笨拙地为她擦眼泪。
“好孩子,这下好了,”妇人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人打你了。我以后天天给你煮蛋羹,还要给你做新鞋子新衣服,送你去学堂念书,我们……”
妇人的话没说完,就被屋外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打断。
她惊慌抱起他,没头没脑往后院跑。
他被她紧紧按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前,很想问问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可他感受到了妇人身上散发的强烈恐惧,心知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于是他乖乖趴在她怀中,让她专心逃跑。
后院门开,雪地里站着一群手举火把的人。
妇人绝望止步。
人群唾骂:“毒妇!竟敢谋杀亲夫!”
“可怜我们老三一时心软,看你们娘俩孤苦伶仃的怪可怜,收留你们住下,到头来,却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不!”妇人厉声反驳,“是他劫杀我丈夫,强占我清白,虐待我幼子!你们怎可颠倒黑白!他死有余辜,他死有余辜!”
“住嘴!我们村里断容不得你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恶妇,说!你把老三尸骨如何了?”
妇人忽然呵呵怪笑一声,对火把后的人说:“明嫂子,我煮的肉糜可还好吃?”
有人干呕。
有人尖叫。
人群窃窃议论一阵,一人高喊:“毒妇心如蛇蝎,罪不可赦,当处以极刑,以告慰老三在天之灵!要我说,烧死她!”
“对,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
喊声不绝,咒语一般飘在小院上空。
他从妇人怀中看过去,只看见一片火把头。
而持火把的人,全都隐在夜色里,没有脸,像一群鬼。
群鬼步步逼近,
妇人步步后退。
等退回屋内,才发现前后都是火把。
退无可退了,群鬼上来七手八脚绑了妇人和他,连抬连拖来到村外空地。
空地上,浇了桐油的柴火捆摞至一人高。
鬼将人推上去,齐刷刷掷下火把。
霎时火光冲天。
热气和浓烟包裹住他和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