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你根本没喝?”
萧如璋单手揭下面上欲盖弥彰的那一层白纱,清冷的黑眸缓缓转动,嗓音肃冷。
那是一种与之前的疏离冷淡截然不同的肃冷,隐隐有金刚杀伐之气。绝非一位诲人不倦,不坠俗流的文弱书生所能表现出来的压力。
倒是颇有几分……行伍之风。
谢姝坐在桌边,与之相距半丈有余。她神色自若,袖下指尖微拢,脑子飞速运转,来来回回,将云卿二十三年教书育人的履历拖出来,反复鞭挞。
她想,她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要么是深藏不露,要么……眼前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是云卿。
当然,比起承认他人深藏不露以致技高一筹,同样是被骗,谢姝却更倾向于后者。
她自尊心极强。
在那段遥远的孩童生涯中,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身份,日久天长熏养出来的傲慢,深入骨髓。即使后来囚牢自苦,不人不鬼,依然不曾完全消弭的,目空一切的傲慢。
她的消息绝不会有错。
假如此人并非云卿……
那他居心叵测,假冒云卿,究竟所为何来?
杀她?
细作?
夜半的凉风荡入竹舍,冷滋滋的,伴随着清雅怡人的青竹之香,轻轻拂动女子的衣襟。谢姝终是无声一笑,随手提起一旁的酒壶。
药是事先下的,毒酒从这个壶里倒出来。
清冽的酒水再次盈满玉色酒盏。萧如璋静静看她动作,不阻止,也不说话,不知她为何意。
谢姝像是要向他证明一般,利落仰头,再一次将毒酒一干而尽。这次是当着他的面喝的,他又不是真的眼瞎,自是将她的举止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杯,加上方才他递给她的那杯毒酒,她都是真的喝了。
萧如璋心口不可自抑地剧烈跳动起来。读书人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虽不是文绉绉的读书人,但干锦衣卫这一行的,就不能信鬼神与因果。
如今看来,有些时候,竟是连自己的眼睛也不能信了……
可那是北镇抚司特制的断肠散!
剧毒。
药是他亲手下的,若连一步都能出错,他这个镇抚使自也不必干了。换言之,毒药是真的,谢姝饮下毒酒也是真的。
可她……究竟为何还活着?
萧如璋感到不可思议,北镇抚司里摸爬滚打干十余载,谍报工作是基本活儿,奇闻怪谈也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两杯毒酒下肚,还能稳稳当当坐在他面前的,能是人吗?
谢姝可不管男人跌宕起伏的心理路程。
她只觉得这小小酒杯,一次只能喝半口,有些费事儿,干脆就扔了玉盏,拎起酒壶吊儿郎当地晃悠到沉默不语的男人面前。
“神农之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至五帝时,始改为八尺六寸。虞舜改为五弦,文王武王改为七弦[1]。这才有了如今所见的七弦古琴……"
说着,她伸出手指,在男人膝前的古琴上轻轻扫过。
未弹出音。
从前,文华殿那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白胡子老头儿曾经告诉过她,“君子之近琴瑟,此仪节也,非以慆心也[2]。”
可惜,她谢姝今生今世只做小人!
就不配弹琴!
白胡子老头便是谢姝见过的那个脑子撞到石头,一下子磕死了的人。
文死谏,武死战。
为了弹劾她父非嫡非长,贪图太子之位!
碎首而谏。
这君子当得,实在是憋屈!
“哐当”一声,陈旧的断弦古琴被整个翻倒在地,取而代之的是提着酒壶,面色微醺的谢姝。她伸出一个手指,在男人眼前晃了一晃,道:
“你的琴音太差,不配我这美酒。”
他一个武官,平素只会杀人,能会那么一首半首的依然十分不易了,她还想如何?又不求她听!萧如璋抱臂盘腿而坐,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凭谢姝那个多疑的性子,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大约也一定在心底给他定下十恶不赦的死罪了吧,他还有什么好装的。
谢姝俯身而笑,声线微哑,“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一口毒酒,一个问题。”
萧如璋往后依靠,乌黑眼睛里映出近在咫尺的谢姝的脸,他嗤笑一声:“你想审问我?你以为我会回答?”
“不不不。”
“毒是你下的,或许我喝着喝着就死了呢。这样好了,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死以后,你尽管带着我的尸体回去邀功请赏,如何?”
谢姝摇头道。她双颊酡红,清澈的水眸,因醉意而有些朦胧,语气渐渐变得迟缓。
萧如璋凌厉的眉峰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