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深色褖衣。往日,我从不挑剔住处,可此刻木枕冰冷又坚硬,非常硌人。
我在床上侧过身子,面颊贴着凉木,热意都散了些。我重新牵住安香,“似是伤于风之症。代王说......可以用他的药材与方子。天色不早,你愿去院后取吗?”
她点点头,走前再为我添一层绢帛。其边沿擦过脖颈,有些痒,我顾念裹在身上的,规整的织物,终究没有乱动。
透过轻薄的帐子,烛影依旧摇晃,一时近在眼前,一时又模糊地飘远。我闭上眼,思绪也像被烛火烧尽,神识里惟余渐泛暖意的木枕。
地烛的香膏应是燃空了,飘来丝丝缕缕焚物后的苦味。我有心起身添一些,可倦于睁眼,便在心里默默记下,等安香回来再续。此刻,帐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直至来人挑起帷幔,复又握住我的手,我才确认这不是场梦。
指尖所触的一切都很凉。不止如此,连她的声音也像掺了夜风,“樊少子,婢子请罪。代邸长史不肯开院后的扇门。”
她讲着,我零零碎碎地拼凑含义。这长史推说天色晚了,辨不清来人身份,又说代王与太后已歇,响动不好太大,要等白日再问他。归根结底,他觉我无足轻重,根本不想管。
我抬起眼睫,无言了片刻。夜半确实不好惊扰旁人,既然安香回来了,只得暂缓一时的难受,我扶着她坐直上半身,“妆奁夹层的香囊里......绛紫色的是苏合香丸。劳你拿给我。”
原本,这香专用于熏染木奁,寻常时不以它治病。我就着凉水勉强吞咽,浓烈香气在唇齿间漫延,呛得人眼眶泛潮。安香接过耳杯,掖起绢帛的边角,“那个长史逾距,理应重惩。”
我乖乖躺平,往里缩了缩,“你也去睡吧,别太忧心。薄太后病还未好......明日我找王上去,他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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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得很熟,以至于代王都站到床前了,才稍有所察觉。
王上的眉眼很像薄太后,月光柔和地来照他,连衣衫边缘都熠熠生辉。我心里仍念着地烛,说道:“王上,油膏烧尽了。”
他置若罔闻,好像一字抵千金,但凡回答几句就亏了,白白送钱。
虽有些反常,我熟稔地把话接下去,“那个长史不给安香开院后侧门,我只得服用苏合香丸。尽管见好些,可哪有人用香治的......”
代王没什么反应,顺着问:“依你所见,该如何?”
我哽住了,慢慢道:“他居其位凭私心行事,当施以教化。王上初至此,若难做的话......”
月光流过他单薄的肩,悉数凝结于袖口,好似在江心燃一支烛,明明灭灭的。恍惚间,代王周身的气场变了,恬静又冷然。
“既是代邸长史,寡人不会太过计较。”他好似在谈自己人,对我笑了笑。
“樊少子。你身处代邸,该如何抉择,可想好了?”
寒凉月光似纱,轻笼身前人,却将我浇得透彻。若事情甚为棘手,我本不欲重责,处处留有余地。可他选了回护,只因为长史是代邸的人、是他的人。
代王疏于罚,我又未取信于他,不过自讨苦吃。
身体刚好受些,经此言一招,晕眩如期而至。我紧攥着帷帐一角,手心干痛。如水的漆色浸染视线,木枕不比绢帛,不吸泪,黏在颊边的碎发微微潮湿。
某一刻,我忽觉自己再难痊愈了。离家千里,远望都望不见,谁还能来医治呢?
尽管无风,垂帐仍不时摇动。我深吸一口气,拿它来擦拭泪水。帐子终于任我摆弄了,轻轻抚过面颊。不知何时,乱发也被别于耳后。
这发丝……?
一瞬的迟疑让刺痛削尖了匕首,快而精准地没入前额。眼皮又涩又沉,我寻回目光,床侧站着别无二致的梦中人。
兰草香静默流淌,无声无息地隐去苏合。这个瞬间,碎裂的梦如齑粉,我自觉修正自己的话。
刘恒一定不是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