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钤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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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州,弗光山以南五十里,即是沈间辛驻军的兵营。

神策军左右护卫,拥着萧偃的飞骑一路驰骋,溅起漫地黄泥,终于在未时前三刻赶到了军医禾连的帐中。

禾连本是女儿身,常年做男装打扮游历济民,不过花信之年,已是四方颇有名望的行医圣手,名号一度传至京洛,受大内多番传召,因先皇于她有恩,这才愿留驻在萧偃的帐下,供他驱驰。

她生得妙目菱唇,性子却很冷淡,不常言语,多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她先观宋迢迢的斑疹、舌象,问了萧偃几句话,便开始摸脉,初始面色有些凝重,尔后松懈些许,提笔簌簌落下几行字,遣了医僮去抓药。

她回身欲屏退众人施针,但见萧偃一步三回头的情状,淡淡开口:“深山里湿气重,惊蛰已过蛇虫也多,这位娘子素体娇弱,不慎沾染了些,并不是要命的症候。”

此言既出,众人大都放下心来,禾连的医术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十药九效总是有的。

连夜的大雨总算收势了,营地沤了成片的积水,军士们挑了块空地搭起铁镬烧饭,亦有好斗的军汉们赤膊在泥地里角抵。

萧偃盘坐在榻上,任由一旁的小僮为他敷药,目光遥遥望向挑开的帐帘,似在看军士,又似在出神。

大雨虽歇,天边的黑云却不曾散,仍是翻墨遮山的阵势,仿佛随时还要再降下一场,山坳处的红日不甘示弱,挣扎着要破出云层。

也不知两厢搏斗了多久,终于教红日跃出云面,泻下一地金光,刘济撩着袍角奔过来,踏碎洼地盛放的日光,开口唤他:“殿下,那位小娘子醒了,正寻你呢。”

萧偃立时闻声而动,额上缚药的绢带犹等不及扎稳,便急匆匆迈步出去了。

*

宋迢迢这病证旁的不论,一则便是极易扰人心神,她昏了约摸两个时辰,有半数时间都在暗昧的梦魇中。

先是梦见幼时的韩叙,前一刻二人还在莲池上泛舟,赤日炎炎,他替她剔了许多青嫩的莲蓬,她尚吃得欢喜,忽就见他变了脸色,要将她推到池中淹死,她又怒又恨,索性将他一并拽了下来……

天色调转,她陷入一片浓稠黏腻的夜色,冥府般的碧湖畔,数不尽的毒蛇迷嶂与她伴行,身后是提着刀剑的死士,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她几乎能想象利刃刺破胸腔的剧痛,以及被死士查出身份后的举家连坐之灾。

她被惧恨占据了全部的心绪、全部的目光,她恶仇者更恶自己,于是她将湖水炼作长刀,一剑贯穿了她与死士。

湖水再次变幻,化作无垠的腥血埋没了她,与萧仰一别数年,她仍是不会凫水,只知倾仰着身躯,任由血水灌入她的耳鼻,将她溺毙。

这一次,再也没有少年穿着缥青的禅衣,自银白的月轮照影中向她游来。

再也没有。

宋迢迢淌着冷汗惊醒,第一眼见到的是疾步赶来的少年,他一身素青的长袍,萧萧肃肃,形如朗月。

淡金的日光穿过毡帐的缝隙,镀在他半披的墨发上,他的面容因背光变得模糊,只有璀璨的眉眼格外明晰,更显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虚妄感。

她不敢瞬目,顷刻间泪水便如川流涌出,萧偃瞧见只觉心都要碎了,立时折下腰身,为她拂面拭泪。

少女仰面,用波光潋滟的泪眼凝望他,望得他一颗心砰砰乱撞,半晌,她展臂扑入他怀中,柔软的身躯紧紧桎梏着他,摄夺他全部的心神。

帐外春晖一跃而下,徒留霞光,他听见少女轻声唤:“阿仰。”

温情尽碎,余曛像是这个拥抱的帮凶,使他清晰品尝到了断肠毒药剥去糖衣的苦涩与尖锐,他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躯壳,抬手掰过她的下颌,轻轻笑起来:“你当真这么忘不掉他吗?”

帐内的烛火被小僮依次点燃,眼前的画面褪去虚幻,袒露它嶙峋的内壳。

少年额上的白纱因牵动跌落下来,他眉心的朱砂痣赫然刺入她的双目,还有他昳丽又残忍的笑容——“可他已经死了多年,只怕眼下,白骨都成枯了。”

少年唇角扭曲,似笑非笑,额间的药渍在烛光的映衬下宛若鲜血,吐出的字句字字淬毒:“你能怎么办呐,月娘。”

沈间辛过来寻禾连问药时,恰遇上拂袖出帐的萧偃,他桃花眼一眯,放下作揖的双手,问门口的药僮:“这是怎地了?”

药僮总角年纪,懵懵懂懂的,只说不知。

他也是随口一问,到底记挂着自己病中的阿妹,遂挑帘去寻禾连,转了几圈不见人踪迹,只看见满面怔忡的宋迢迢,便道:“小娘子可知禾医官去了何处?”

宋迢迢眸光游离,低低道:“不曾。”

他眉头轻挑,观她神色,笑说:“娘子勿怪,我们殿下遭蒙大变,性情或多或少受了影响,你莫要放在心上。”

话落,他便见面前女子从木然中抽身,神情寸寸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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