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歌忍住了哭腔,恨不得咬碎了牙,“有人正等着夫人让位呢,爷觉得还能是谁?”
郑宅是百年大族,比这城隍庙矗立得更早了半甲子,选进来的丫头都十分守规矩,只为了这沉甸甸的月俸。
这些消息若是有人刻意指使,那就一切也就合理了。
喜或怒?还是漠然置之?
她很想瞧瞧郑裴的脸色,可自己的眼皮却不住,脖颈后的筋骨像颓死的树,要拖举不动自己了。
她抬手吃力地从枕下掏出和离书。
做完这些,猛地一摊血瞬间从口中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抱歉。”
她像是颗瘦零零的枯竹,装不满本就窄短的小衫,骨节凸起得锋利。
和离书递到郑裴手中时,他并未低眉,而是骤然拉住了她的细腕,气息浮动得厉害,“怎么吐血这么厉害?”
“人都要死了,也不算厉害。”
她淡淡地解释,出气容易进气难,费力地指了指和离书,“爷把这签了吧,咱们好聚好散。”
郑裴顺着她的指向低了眉,随即视线胶着。
空气沉重、缓慢地流动着,死亡、解脱悄然盘踞。
过了半晌,男人低哑的嗓音才乍起,“我去请郎中。”
等了这么久,她只当他是欣喜地痴了神,谁料郑裴却避而不谈。
崔柔奴难免带了点气,只是羸弱得硬不起来,只好简言意骇地点拨着,“你我和离。”
“好聚好散。”她又重复了句。
“好聚好散?”一声嗤笑传来,她茫然地侧眸,只见了郑裴下颌紧绷着,眸色晦暗地望着她。
似有话却不说。
男子的指节自是好看的。像竹节般骨肉匀停,一节、一节地撕裂了手中的纸帛。
“柔娘,我不会和离。”
“你——”
崔柔奴气息粗喘着,她气到几欲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同时红了眼。
凭什么都这么欺负她?
临到头了,她只想恢复自由身葬在穗穗的身边,不至于女儿一个人孤零零。
甚至,她不必郑裴死后给她烧香、入宗庙。
这辈子的姻缘孽线缠了二人一辈子,谁都不好过,因此她不怪他。
嫁入郑氏六年,她掌侯府中馈、事事俱细的料理,族系盘根错节,各房各势倾轧而下,步履维艰,累得她分身乏术。
婆母厌她是崔氏女,挑剔地催她了青哥儿的第二年再生了穗穗,又嫌弃她容色过于秾艳,丰臀乳膏的俗,不堪为当家主母。
嫡出的小姑子性格跋扈骄傲,日日采买奢华首饰,银货两讫地挥霍,库房里时常没了贵件,都是被这小祖宗拿走送人的。
而郑裴……
崔柔奴感觉一口气窝在喉间,不上不下地哽着她几乎无法呼吸。
郑裴出身名门、先父郑侯曾是大儒,因而他学识了得。
一入朝便任命了从二品的尚书仆射,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地埋头公务,即便下朝回来,书房也是烛台长明。
郑裴是敬她的,多年未纳通房,自洁守礼,给足了她体面。
旁人来看,她过得已经算是和和美美。
嫁了个体贴的世家郎君,有一双儿女且无妾室碍眼。
她曾经也蒙蔽了空荡荡的心窍,哄骗自己,她够幸福了。
即便这宅院那样高得可怕、琐事多到层出不穷,只要夫妇相伴,总有出头之日的。
可日子太长,太难熬了。
三年前的暮秋,女儿和二房嫡子同时得了天花。
她唯一能依靠的夫君,却是罪魁祸首。
“柔娘,瑞哥儿毕竟是二弟唯一的骨血,我派人去再寻药了,穗穗不会有事的,妳放心。”
唯一的药给了瑞哥儿,穗穗小小的身子在她的怀中冷透了,继而装进那样小的灵柩,她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多么可笑。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无力地从枕上滑落,陷入了厚厚的被衾中。
“放过我吧。”她真的太累了,这一辈子,怎么样才算到头?
莺歌捂住嘴生怕哭出声,她瞥见了大爷身形颤动,只觉得心里快意无比。
夫人病入膏肓,大爷凭什么能娇妻入怀,幸福美满地过下去?
烛火弱了下来,男子的脸庞暗了几分,抿唇不语,唯有眼窝湿红。
他也不知为何浑身颤动、不受控制,只能拼命攥紧了掌心,稳住身形。
什么东西似乎从心腔里剥离,血肉模糊地撕扯着,痛得几欲窒息。
郑裴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步伐仓惶到有些失态,眸里迸发了点亮色,“等我。”
见男子离去,崔柔奴自知靠不住,可是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虚弱到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