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绿腰犹豫良久,到底下了地。
趿上绣鞋,在笸箩里抄起一个纳鞋底用的铜锥子,藏在身后,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
门板又敲响了,这回声音更大。
外面的人似乎已经快失去耐心。
明纸窗子被风吹得直响,那成亲用过的红窗花,粘它的浆糊在风吹日晒下,早干透了,所以这会儿,颤颤巍巍,抖得特别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裹在风里,飞走了。
“嫂嫂。”
为免他再叫下去,惊动四邻,沈绿腰抽开门闩。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冷风呼啸入室,黑影罩下来。
“黑成这样,怎么还不点灯?”
声音是很清脆的,甚至隐约带着笑意。
男人随手将门闩阖上,自己坐到炕上,弯腰将窗台上的油灯点燃,那细弱的灯芯摇摇晃晃站起来,照亮他的面部。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不同于当地农人和牧民的粗粝,这张脸面皮细白,眉眼精致,就是那股阴毒的风流叫人心里不适。
他掸了掸袍子上的尘沙,仿佛很痛心这件衣裳被风刮了,然而那种刻意的动作,又像在女人面前故作炫耀。
沈绿腰看去,那是一件银灰毛皮氅衣,黑色的圈纹,在烛光下闪着光泽,笔酣墨饱,这是老天爷的手工,最会编织皮毛挑染花纹的异族里,再选出十个最顶尖的织娘,日夜兼程,也赶它不上。
看她眼睛直愣愣的,好像对这件皮袍子很有兴趣,男人低下头,得意地摸了一把袍边,又随手从桌上的笸箩里,抓出一把绢花,放在单手里揉搓。
“冬天的时候,几只雪豹偷牧民的羊,叫一群藏獒给围住了。”
他一边说话,手里一边揉那雪白的绢花,就好像这花是羊,他是雪豹,又或者,他是藏獒,花是一只弱小的雪豹崽子。
总之,他是占了上风的。
沈绿腰拘谨地站在地上,紧紧盯着豹皮大衣上的墨斑,不说话,额头缠着的一圈孝布之下,小脸苍白。
男人以为她是听了这个故事,心里生畏,见她神情仓惶,睁着黑眼睛,觉得很可爱,遂露出有点满足,又带点怜惜的神情,“其实就逮住一只,腿断了,本来也活不了多长了。”
说着伸手朝她脸上一捏,“害怕了?”
沈绿腰躲开,脸上有愠色。
见她生气,男人露出一点讨好的语气,垂下眼睛,似乎在欣赏自己雪豹皮大衣,那镶了滚边的绒毛领口在他下颌磨来磨去,像是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以至于不得不提前讨好主人。
“你要不要,这个给你。”
说着就要脱下来。
沈绿腰本能地退却,一不留神,后腰撞到床头的描红箱笼上,喉咙里难以克制地发出细而凉的嘶声。
怕他来扶她,她忍住疼,急忙说:“我才不要。”
那大衣扣子是木棍和彩色的小石头作的,解开是很容易的,男人往起一站,胸前便大剌剌敞开,露出里面的湖绿色襕衫,上面绣着金色团花。
在这地方,男人穿这种鲜艳颜色的本来就少,几乎是没有,还不要说,是这种名贵的、绣了花的面料。
他或许知道她偏好绿色,所以故意用了这么一套,来讨好她,但是对于她,完全没感受到被吹捧的得意,反而觉得很厌恶。
还不要说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掩盖不住的脂粉气。
她鼻子灵得很,从他打门里进来,她就知道这个纨绔子弟,才从娼寮妓馆出来。
是哪一家她都说得清楚,因为她从前作绢花之类,是常常到城里去给那些馆子送货的。
杏花、高粱烈酒、骆驼毛的土腥味、太阳下热辣辣的细碎金沙……
一定是县里最东边,靠近商路,常年有驼队歇脚的那家了。
沈绿腰冷笑着。
察觉她的冷淡,男人反而愉悦起来,从容地朝肩头取下一瓣杏花,笑道:“只是去谈生意。”
似乎还嫌这话没有诚意,不能够降伏她的疑心,于是又解释道:“打吐鲁番过来一批驼队,棉花价钱很好。”
她当然对他的商业帝国没什么兴趣,况且本意也不是要质问他,他这么一解释,反而好像他们两个,真建立起来什么契约上的关系了。
沈绿腰莫名觉得好没意思,脸色讪讪地,拉出小板凳坐了,坐在离炕沿很远的地方,拿起针线,开始绣一个已经成型的鞋垫。
“这是严青的?”
沈绿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男人沉默下来,冷笑道:“棺材都入土了,你给谁穿?”
沈绿腰头也不抬,“烧了。”
她的手指挽着针线灵活地穿插,在雪白的鞋垫上面修出一个又一个“卍”字花形。
大而圆的月亮,好像就挂在窗外檐下,仿佛有只雪白的乳鸽在那里悬停,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