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烛火隐隐,棺材前的小桌上立着两根香烛。三只被摆成等边三角形的小碗里,盛着干巴巴的已经热过多次的鸡头、鸭掌跟草鱼。看不清样貌的照片嵌在相框里,依稀可辨出照片里的人穿着蓝色的中山装。
我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听见有人招呼我去吃面条。
“吃完就上路了……”那人递给我一碗煮过头的面,黏答答的像一碗吃饱喝足的蛆虫。
呲溜——呲溜——
吸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看着碗里即将爬到我手腕上的长条白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门前就是河,岸边堆着草垛子。我端着碗走到阴影处,一只摇着尾巴的白色土狗跟过来,似乎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
它欢快地舔着草垛边的面条,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瓷碗落地,一声清脆的破碎之音。黎明前的黑暗遮住了声音的方位,我徒然伸着脖子,像一只被拎起等待宰杀的鸭子。
人来人往,人头攒动。看不清脸的高个子男人递给我两根细长的竹子,竹子上挂着两片白幡。
“等会你拿着这个在前面走。”
哀乐响起来,哭声响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跟着响起来,淹没了其他所有动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两只花篮紧跟在我身后,她头上带着红色的长毛巾,大大的眼镜框滑下来搭在鼻梁上。
一人抱着遗像小跑着插进我与那女孩的中间,催促我快些走。
沿途不断有人点燃爆竹,我只觉得耳膜震得啪啪响,后脑晕乎乎的有些站不稳。
砰——不知何时起身旁有位中年男人同行,他手里拿着手榴弹一样的东西。忽的猛吸一口烟,铜黄的火星子在深蓝色的夜色里亮起,紧接着他做出掩耳盗铃的姿势——左手跃过头顶捂着右侧耳朵,右手冲着天空放炮。
炮响震耳欲聋,与之比起来,连续不断的炮竹声倒显得逊色不少。放炮的那人冲我挤挤眼睛,扔下烟头踩灭后快步往前走去。
手中的灵幡越来越重,沿途都是稀疏落落的瓦房平楼,头顶上横拉着不少电线。我必须小心调整着竹竿的角度,防止被电线勾住。硝烟弥漫,满地都是炸开的红纸屑,硫磺味窜进鼻腔里,说不上难闻,但肯定对身体无益。黎明前的天色越来越亮,深青色的树木显露它们本来的面貌,被晨风吹着摇摆不停。
我看着手中飞扬不止的白幡,心想,这死掉的究竟是谁?
来到一处河岸边,我认出站在桥头吸烟的男人正是我小舅。他招招手,让我放下灵幡,“等会这竹子就不带了,把幡解下来带走就成。”
只是那绳子不知被谁打了死结,我小声嘟囔着。见状,小舅吸了口烟,烫断了塑料绳。
女孩提着花篮也上了桥,她喊我姐姐,让我帮她提着花篮,“他们说这个不能落地,我眼镜快掉了……”
小舅说:“现在可以放下了,没事儿……”
桥下停着一艘烧柴油的大船,水波晃荡,船身却一丝不动。堂哥抱着遗像从浓雾中走来,本来是双手环抱,感受到我们注视的目光,他顿时紧张起来,改为单手提着。
“你怎么能这样拿着你爷爷的遗像?”小舅不满道。
“这有什么?反正人都死了……”堂哥将相框立在草地上,旁边放着一篮子黄表纸切成的铜钱形状的纸钱。
天越来越亮,太阳虽然没有升起,可东方的云彩镀了一层金边。雾气散去,一只黄皮老牛抬着蹄子踩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晃着健硕的肚皮缓步走来。它咬着橛子,身后跟着一辆木板车,车上放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棺材上盖着一层色彩艳丽的花被,被面上绣着盛开的牡丹。
哞——水牛不安地踩着蹄子,两只牛角左右乱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它主人手里拿着一截柳树条,轻轻拍在它的后臀上,低声哄道:“就快到了,再走几步吧……”
又是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一声响炮冲上天,老牛低沉着嗓子连叫几声,一把搡开主人打算往回跑。谁知,它身后站着乌泱泱一群人。头上顶着白色的土布,腰间缠着麻绳的孝子贤孙们冲了上来,有人把住老牛的犄角,有人扶着老牛的身体,更有甚者,一个中年女人猛地抓住老牛的尾巴,结果被迎面甩了一鞭子。
缠斗中,老牛惨叫不停,尾巴打在自己的屁股上,好似为这场葬礼增添声势。慌乱中,也许是早起受凉的缘故,老牛□□一松,拉了一摊稀屎。拥挤的人潮瞬间散开,有人哭着叫道:“完了,溅到棺材上了……”
父亲当机立断,摘下孝帽擦干净那几滴深绿色的粪便,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牛吃草,拉的屎都是干净的!”
话是这么说,他也没有再戴上那顶擦过干净的牛屎的帽子。好在,老牛解决完生理需求后终于不再闹腾,稳步朝着大桥走来。
在棺材两头绑好绳子,插进去一根小腿粗细的圆木棍,他们在岸与船之间搭起一块厚木板,似乎打算抬着棺材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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