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近五十年来,那些陪伴阿成长的、帮助他的、关心他的、和他并肩作战的人,一个个相继过世,有的死在战场,有的死在手术室,最好的是在自己的床榻上寿终正寝——可那真的能算得上“好”吗?华法琳无法理解,但她知道,阿这么多年来,必然是孤独的。
往后——如果阿接受她的血液成为他的眷属,那么直到长生与不朽的终末,他都只能注视着他所熟识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华法琳生来就接受了这种命运,可是阿做得到吗?
诡异的沉默没有绵延太久,阿思忖了片刻,提议,在拜访林雨霞之前,先去老地方看看吧。
老地方指的是阿曾经工作过的鲤氏侦探事务所。
老鲤和林舸瑞都撒手人寰之后,龙门的地下世界经历过一段动荡的日子。若非林雨霞很早就接受悉心栽培,手腕出色、胆气不凡,在全盘接手林舸瑞的势力后迅速镇住了混乱的局面,龙门的下城恐怕不能维持至今的格局和独立地位——和林家女承父业不同,鲤氏侦探所的倒台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老鲤在龙门地下世界所扮演的角色没有人能继承:阿已经决定留在罗德岛,吽的脾气和性格也没办法继承老鲤的事业,而槐琥——槐琥倒是一度保下了鲤氏所的招牌,实打实地经营侦探业务,然而只接侦探活计的鲤氏事务所对于龙门□□上的人来说,就是个徒有其名的空壳而已;后来,槐琥如愿回归社会了,她离开了罗德岛,也曾出远门找过她的父亲,至于找到了还是没找到,也没人说得上来;再后来,她从警,兢兢业业地干到退休,之后又歇不住转业,似乎还做过一阵子小生意。
作为龙门下城一大势力制衡要素的鲤氏侦探事务所后继无人,就这么败落下去了,但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鲤氏侦探所的旧址已易主多次,现今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华法琳推着阿进去,日里头饭点早就过了,饭馆里没什么人,后厨房飘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气味。华法琳和阿坐下来,点了两碗云吞面。猪骨汤底浓香顺滑,弯弯曲曲的细面上卧着几个云吞和一筷子青菜。华法琳不太吃得惯这些东西,阿倒是一个云吞能嚼上很久。
饭馆的房屋格局和当年鲤氏所的样子比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阿慢悠悠地指给华法琳看:南面靠墙以前放了一张榻,老鲤得闲喜欢靠在那抽烟;后院中央有一个木桩,是槐琥练拳用的;门房小间里摆个躺椅,吽值夜的时候偶尔躺一下眯会儿眼……
他津津乐道的口吻就仿佛在细细地咂吧云吞里虾仁的鲜味。华法琳能感受到他口齿间微末的温情,这是阿孤独的岁月里少有的一段温柔记忆。
华法琳忽然意识到,即使赐予他另一段人生、给予他不朽的生命,这一段会令他嚼着云吞、有滋有味地絮叨的回忆也不可能再复现了,那些离开了他的人已永远离开了,老鲤、吽、槐琥,以及罗德岛共事的同僚,他们都不会再回到阿的身边。
到了寿命的终末,能站在阿身边的,只有华法琳自己。
华法琳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陡然间悚动了一下。
——那样不够吗?
无论如何,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
成就他的是我,毁掉他的是我,带走他的是我,埋葬他的也必然是我。
鲤氏的人都不在了,罗德岛的同辈也没活剩下几个,不论他活多久,陪伴他的终归只有我。
——这样还不足够吗?!
华法琳放下了汤匙,望着窗外一片树冠投下的阴影。
“阿。”
老旧的电风扇在她头顶上吃力地转着,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她发觉自己很轻松地就问出口了。
“你想要我的血吗?”
离开饭馆后,先就近去药材铺抓了几副药,是阿近几年常吃的,调理身体、养气补血;出了药材铺,华法琳掏出一个哨子,尖锐嘹亮的哨音在深长的弄堂里短促地响了一下,先前那斥候立刻现身,带着他们去下城区见林雨霞。
林夫人好像知道他们会来。
她亦两鬓斑白,满头华发梳起庄严的高髻,别一支做工精细、款式低调的头钗;一身墨色暗纹旗袍,盘扣银丝嵌飞红,看上去颇为肃杀;她微微倚着手旁的案几,清瘦的身板仍端端正正。
林雨霞素来不苟言笑,抑或也是年纪大了不露声色,她平淡地招呼阿到她身边坐,给阿上茶水;看见华法琳手里提着药材,便给华法琳指点了一个方向,道,锅和水都备好了,可先去煎药。
华法琳莫名其妙,刚想拒绝,就见林雨霞借着转头的动作飞了她一道眼风。
华法琳仍是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
出了门,斥候又上来引她,说是罗德岛的通讯,早就打了招呼一直在等她上门。
华法琳没想到。
屏幕上是一张比林雨霞或是阿都更加沟壑纵横的脸,枯瘦僵硬的身子墩在座椅上仿佛一截死去的树木,手背上的皮肉萎缩得所剩无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