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3
来人正是当今怡亲王爱新觉罗弘晓,雍正八年先贤王病逝,其时弘晓尚未满九岁,却被圣上钦点承袭亲王爵,其胞兄弘晈则别封宁郡王。至如今,弘晓已做了近五年的亲王,一身的华贵气度自不必赘言,难得的是这位亲王年纪虽轻,却有副剔透心肠,能将身外物举重若轻,所交游者皆不论出身地位,但求志同道合。曹家获罪后,昔年有所来往之所谓世交、故旧纷纷避之唯恐不及,更有如噶尔泰那般落井下石之流,今时今日还肯冒“同党”之嫌施以援手的,除平郡王,惟有弘晓了。
大凡世人许都爱添那锦上花的璀璨,而不愿送雪中炭之寒酸。
听闻曹頫已经安置了,弘晓执意不让去打扰,毫不在意地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下来,轻摆了摆手,随行的两个小厮颇有眼力见儿地退到大门口候着去了。
初秋的白天溽暑未消,可晚上风里已经裹着凉意,无奈王爷既已落座,曹霑只得陪着坐下。
“菸儿,去煮两盏茶来吧。”
弘晓在旁拊掌附和:“对对对,菸儿煮的茶最好喝了!”
芷菸点头应承,转身便不禁偷笑,曹霑生于江南,幼时乍到北京时生过一场大病,那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自然比不得从小跟着满蒙谙达学习骑射摔跤的弘晓体健耐寒,此时弘晓还有心思品茶,而曹霑却只想用热水暖手罢了。
找出了铜鼎、铜壶和茶具,舀了一匙雨花放进盖碗,芷菸才发现家里已经没有可供烹茶的白炭,只有灶边的一堆柴禾,她从未动过大灶,回想傍晚看曹安烧饭时的情形,便有样学样地往炉膛里添了些柴,再用火镰、燧石打着火引燃火折子也扔了进去。谁知这升火一事看似容易实则不然,芷菸蹲在灶口前又是吹气又是扇风,火苗丝毫不见旺,涌出的黑烟却越来越浓,呛得她直淌眼泪,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添些柴进去,忽然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拖离灶边,紧接着有人把水泼进灶膛,顿时一阵黑烟滚滚升腾。
“唔——唔——”芷菸使劲挣了挣,弘晓才松开覆在她脸上的手,待她回过神来,只见曹安和弘晓带来的那两个小厮正在打扫一片狼藉的厨房,曹霑拎着水桶惊魂甫定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弘晓脸色阴翳,似是刚历过大劫一般,浑然不知施于芷菸手腕上的力道有多重,直到芷菸忍不住“哎呦”一声轻呼出来,他才松开手,板着脸递过一块帕子去。
芷菸方被这烟雾阵吓了一跳,又被二人轮番瞪过,正满腹委屈泫然欲泣,抬眼却见弘晓额头蹭了一道黑,不觉多看了一会儿,偏他又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手起之后鼻尖又黑了一块。芷菸忍着笑用手去抹,不防自己手上也似刚挖过煤的,一把将弘晓白净的脸庞抹成半个包公,这下她再也绷不住了,指着那张花脸笑得说不出话来。
许是太久不曾如此开怀了,这一笑似将连日来所受变故之惊恐、所感人情之凉薄瞬间驱散,荏苒光阴仿佛也缓下脚步,容人细细品咂。
先贤王在世时就与那时还踞居江宁、风光正盛的曹家深有渊源,至弘晓、曹霑这一辈,曹家家道中落,举家戴罪进京,家主曹頫至今“枷号”未除,本不妄想再能攀附上先贤王那样的重臣,不想先贤王非但不弃,反而关照有加,明里暗里给了不少便宜,且从不忌讳让幼子与曹家小公子一处玩耍,自两小儿上学始,文房用度凡有弘晓一份,必也原模原样的差人给曹霑送来一套。先贤王精文翰墨,原就颇为赏识曹頫的诗文,见过天资聪颖、文才过人的曹霑后,更是对其怜爱有加,常感慨若此子生于家道盛时,必将于文墨上成就大器,如今只是可惜了。
可惜大树惴惴,枝叶凋零,生不逢时之人,纵有满腹才华、一腔宏愿,在这世道也必将如徒手攀崖,抬头是嶙峋峭壁,退步临万丈深渊。
弘晓与曹霑自幼交好,往来莫不频繁,先王薨逝后,皇上尊其遗愿将老王府改建为寺,另赏了新邸与弘晓,那处新王府正巧与曹家京城旧宅相隔不过两条街,自此少年伙伴亲密更甚从前,尤其新府初建时,宅院敞阔,人丁稀少,曹霑几乎每隔几日便带着芷菸和近几日读的好书前去拜会。芷菸私心里极喜欢弘晓不拘小节的性子,自然乐得同去,不过她冷眼瞧着,弘晓待曹霑真如自家兄弟一般,曹霑对弘晓亲厚之余却始终不忘二人身份悬殊,保持着一份警醒和远近得宜的距离。
芷菸却不愿像表哥那样谨慎,她眼中的弘晓不过另外一位哥哥罢了,或者她宁愿只把他当成爱护她的兄长,与曹霑一般无二。于是那时偶尔在家受了委屈没处发散,芷菸便瞒着表哥偷偷溜去王府,去了也不用人招呼,径自呆在他们平素吃茶聊天的“风涤亭”中。此亭傍山势而建,掩映在层叠翠竹林里,孑然弗伦,洗然无尘,当中嵌着一尺径圆的白玉华璧,其下便是清澈甘冽的“月漱泉”,可醒槚叶、可润毫锥,足见匠心奇运,风雅中来。亭中长备茶具和茶叶,芷菸常是靠在亭柱上四平八稳地先哭个够,再焚炉煮水,慢条斯理地泡一壶茶。说来也巧,每每茶刚过了两道,正泡出菁华时,弘晓必已一脚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