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等回京后,臣会将先帝遗旨交由陛下。”梁林辉深深看他,“原是臣愚钝,陛下乾坤在握、俯瞰天下,已胜臣当年许多。臣早该把那东西交到陛下手中。”免得年轻天子总寝食难安,念着他头上悬挂那把,随时能废立了他的利剑。
“皇叔?”
梁林辉缓缓道:“臣只有一个请求。”
梁明景惊诧不已,此在他意料之外,“请讲。”
“请陛下忘了何忌。何忌及何家嫡支在十年前已然湮于尘埃,臣自也会忘掉。”梁林辉不愿一个死去之人,时时横梗在他与天子之间。如今庙堂社稷已无需他,皇帝行事恩威并济,炉火纯青,目今他只一样身份,一个父亲。
还是个做得极差的。
梁林辉自然明白圣上为何拔擢钱守良,并带着钱守良追赶而来。这本是做给他瞧,也在明明白白告诉梁呈章,钱守良是他之人。他调钱守良回京,是既明示又暗示,他对北疆边防之放心,只愿君臣相知,毋生嫌隙。
但自古以来,又能有几个人主,真敢将一方边防尽交付于他人?稍出差错,可就是倾国之祸。
当然,亦令梁林辉欣慰的,不用他提点,梁呈章已将君臣相处之道融贯于胸。在梁明景圣谕下达之后,跟着就上书,请了陛下调派肃冲关守备主将。
“陛下雄才大略,杨太傅功不可没。”
梁明景忙搁下奏疏,陪着梁林辉出去,“杨太傅识学的确广博,但朕真正之帝师,却是皇叔。”
“是吗?”梁林辉难得笑了。
梁明景亦笑,“自然,皇叔于朕可谓言传又身教。”‘身教’二字,被他道得重了些。
“臣从前管得陛下过甚,陛下不记恨臣?”
“怎会。”梁明景道,“是侄儿那会年少顽劣,不堪造就,着实磨费了皇叔许多精力。朕心里都记着。”梁明景九岁登基,深知他皇叔虽有亏于两个儿子,但对他、对天下臣民,倒是从未相负。此也是他,始终不愿和他皇叔生隔阂之因。
“陛下胸襟之广阔,是臣不能及。”梁林辉脚步微顿,他想借着朦黄廊灯,仔细瞧瞧这位他耗尽心血、护着长大的天子,但终是移开了视线,“路已尽,陛下留步吧。”
路已尽,房门就在眼前。
谁都该回到,他该回的位置。
*
夜半。小沐齐抱着锦被跑到了他阿爷屋中,并挤在了梁林辉床上。
“阿爷给我讲讲二叔吧。”他一点睡意也无。
“讲什么?”这话既对着小沐齐,同时问着他梁林辉自己。他替小沐齐掖好被子,“快睡你的,长辈之事你听来做什么。”
“讲讲嘛。”小沐齐缠着,“孙儿多了解一些,今后便可更好同二叔相处了。”
梁林辉失笑,“你倒想得长远。”
“阿爷,阿爷——”小沐齐一壁缠着,一面留意着他阿爷神色,他是真怕这会,他阿爷斥他一声‘放肆’。在他心中,他阿爹乃头号严肃,他阿爷是第二号。
“就讲……二叔小时候在王府里如何?”小沐齐察觉,他阿爷今夜极其好亲近,他便也放肆了许多。
小沐齐竖起耳朵,等了甚久,却没听见他阿爷道一句话。
灰暗中,梁林辉寂寂沉默,语凝半晌,“……你二叔没在王府。”
“那在哪里?皇宫吗?”如他一般,一年中有半数宿歇在宫里。
“在一个园子。”道完这句,梁林辉微阖了双目。
“还有呢?”
“快睡吧……阿爷记性不太好,忘了。”
“啊?”小沐齐瞪大一双曈眸。他轻轻挪动身子,挨得他阿爷近了些,再念起他阿爷两鬓生出的银灰,定定道:“等回去,孙儿去请太医院首席。”
梁林辉被他脑回路惊诧,“做什么?”
小沐齐这会子一面沉肃,“自是给您请脉。五十而知天命,阿爷该好好保重其身子才是。”
“用不着。”
小沐齐很坚持,“一定要的。”
梁林辉无奈,只好沉了语气,“不许。”自他统军算起,他前半辈子但逢头疼脑热、刀枪剑痛,俱是秦白止一人包揽。如今秦白止跟着章儿,近些年他身体也没甚伤痛,无端请脉,喝那劳什子药作什么。
“阿爷若不许,沐齐就去讨大伯圣喻。”事关他阿爷身子,小沐齐毫不退让。
梁林辉额角筋跳,“你敢。”
“怎么不敢?”小沐齐一下坐起来,“孙儿明日一早就去。”
但想起大夫和药,梁林辉就头疼。他察觉到被子滑了下去,担心小家伙着寒,又不得不忍着头疼,将小家伙按躺下,裹回被子里,“陛下怎么没多罚你跪会儿。在京里还有个规矩样子,怎的一出京城,便活似个上蹿下跳的猴子?一天天儿,越发胆子大。”
听了这话,小沐齐翻身侧躺,闷闷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