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是非题
(一)
“没关系,我自己处理就行了。”说着,兰祁恒拿起敷料走进浴室。
陈写银叠着手兀自走到茶几前,从一众杂物里拿回了自己的枪。窗外夜色渐深,霓虹灯闪烁天际,她透过玻璃倒影看见浴室里的身影。他正卷起一侧的衣服,扭着身体对镜子查看伤口。她不由转身朝着浴室的方向缓步走去,冥冥中,今昔脚印越过时空交错重叠。
她停在浴室门边,镜子上方投下黄绿色昏暗的光线,她侧目望见镜子里他从后颈延伸到胳膊的半壁纹身。步履不受控制地朝里迈,她恍然湮入兰祁恒的阴影里。
血腥味遽然涌入鼻腔,她抬起自己僵硬冰冷的手,只见满手满臂干涸的血迹,指甲边缝里的稠血正在灯光下反光。她倒抽一口凉气,瞬间头晕目眩,混乱中扶上了眼前触手可及的背脊,手心感觉到那后背在颤抖,她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疼痛,这些血似乎并不是她的。
面前那后脑勺以下蔓延开的纹身十分眼熟,他正佝偻着俯身在水池边,仿若苟活的无望残兵,痛楚与悲寒溢出背影。看着这背影,她也渐渐有了痛感,那酸疼从心口漫上脖颈,像有根细线勒着喉管,越勒越紧,几乎要穿透皮肤磨上颈椎。
她不知为何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落在他后背的手轻悄上移,触上他后脑的碎发,好像这样能分摊痛苦。他垂着的脑袋小幅抬起,发丝掠过她手心,转身面向她,通红眼眶嵌在煞白的脸上,面颊、斜溅着大道血痕,下巴、脖子、前胸的衣料晕染开大片喷涌的血迹。
小臂倚着锁骨,手心落在后颈,她上下轻抚他后脑的曲线,希以安抚。她印象里那张对她充满戒意、游刃有余的从容面孔,渐渐抽去防备与自矜,悲伤自蹙起的眉心散开,他颓丧的肩膀颤得厉害,眼泪、汗珠与血渍混杂,看起来狰狞、狼狈,却脆弱不堪。
她探身向前,让他伏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的情绪爆发得很安静,就像寂静崩塌的雪川,声响都被吸收深埋,紧贴着他的胸腔却听不到任何呜咽或抽泣声,只有沉默颤抖的呼吸。她不知道是因为这悲伤沉痛到他失声,还是因为他早已习惯这种无声的宣泄。这猜想让她心脏抽疼,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先把血处理干净,好吗?”视线落在腕表上,她听见自己小声提醒,“他们可能会找过来。”
“谁?”画面消融,兰祈恒近在耳畔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陈写银对着镜子里自己悲伤的脸和兰祈恒的后脑勺愣了许久,他的头发比那时短了一些,后颈向下延伸的纹身依旧,而她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环抱上了他的脖子。
“谁会找过来?”好一会儿不见她回应,他又问。大概是因为靠太近,他的声音低沉似厮磨耳语。
陈写银悬起胳膊,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想从他身上退开,却被腰后的力量拦住。
“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他悄然变了眼神,逼仄空间内,气氛微妙危险。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为什么不知道?你不只是认识我,还跟我很熟,不是吗?”
陈写银本想坦白自己也记不清了,但他多半不会相信,毕竟在她这一系列无意识的行动之后,这套说辞就显得很可疑。此外,她立即意识到,兰祈恒对这段记忆的无知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使用其他任何合理的说辞。
在厘清下一步说辞前,她拖延道:“没有规定说……知情人不能披露你被涤除的记忆吗?”
闻言,兰祈恒似是诡计没能得逞般轻叹:“……有。”
“那有规定说……记忆所涉人员不得与被涤洗人接触吗?”
兰祈恒皱眉,稍松开了些拦在她身后的力气,怀疑道:“你看过这法案?”
陈写银恢复了自然,脑子飞速运转:“没有,合理推想。”
“哦对,差点忘了,你可是高级研究员,”说罢,他撤回了手,拉下半卷着的上衣,倚坐到洗手池边缘,眼中现出沧桑,“他们应该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一个在雪山常青松工作的人,还会和我这种人,在这种地方,重新遇上。”
“有什么两样呢?过不了多久,我应该会羡慕你能在这里生活,至少刑期一满,你就是个自由人了,比我的无期好多了。”
兰祈恒知道她言下之意:“技术进步很快,只要你能坚持住。”
陈写银苦笑一声:“你这话骗不了我,技术不息,人命有限。”
兰祈恒摇头,表情认真起来:“不开玩笑,得这病的人我见得太多了,没有人像你。”
“什么意思?”
“上次,你从地上爬起来,换了衣服跟没事人一样,我看见了,”他接着问道,“你受过什么特殊训练吗?”
陈写银冷下脸,复又戒备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你难道不知道吗?就算是初期,普通患者发作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更不要说像你一样……飞檐走壁,神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