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
骂。在老虎发怒这节骨眼上再贴上去拔胡子这事,平日里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今日,他竟是干了件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朱广达双手垂贴在身侧,微弓着僵硬的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李辟那泼天的怒火。
“好啊,”李辟冷冷发笑,“你既然心疼她,她笞十下,剩下那十下,你替她受了,再加六十。”
荷娘惶恐抬头,看着朱广达。朱广达冲她挤着眉,道:“还不谢过二郎君。”
李辟觉得怪好笑的,对朱广达道:“我以前还未发现,你竟是个怜香惜玉的。”
朱广达一时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辩解:“哪里,我,我只是想起了从前家中的妹子。”
他那妹子命苦,八岁那年便被阿耶卖去富贵人家做奴婢,那时望州城外的蛮夷闹得厉害,他被归入定西军同定王到外头去打蛮子,尚不知情。待战乱平立下战功得了定王赏识后,他兴冲冲回家,四五年未见,想来他那妹子已是出落成一个窈窕的小娘子。
可到家了,他才发现,等着他的,是一抔黄土。
邻家的大娘抹着泪,默默指着自家院子后头的一块小石碑。那小小的石碑,是他可怜的妹子的葬身之地。不,连葬身之地也算不得。
大娘说,妹子被一卷草席裹回家时,他那酒鬼阿翁连棺材费都舍不得出,半夜偷偷把草席扔到了河床边。
尸身被人发现时,已被野狗啃咬得不成人形,只凭模糊的一张放奴籍,才辨得身份。
大娘看不下去,捡了几块骨头,带回家,埋在院子,立了一块小石碑,以做坟茔。
上战场杀敌被砍得遍体鳞伤时,朱广达一滴眼泪都未掉。这时,跪在他妹子面前,他哭得撕心裂肺。他记得临走时,妹子还扑在他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
朱广达回到家中,磨着生锈的菜刀。
在那酒鬼回屋时,一刀朝他脖子上砍下。血溅到面上,朱广达眼睛一眨不眨。
武侯捉他到望州官署中,定王惜才,将他捞了出来,放在将军府。几年后,又将他指给府上二郎君,做贴身亲卫。
因此,他感念定王和二郎君的恩情,但同样也会对府上奴婢动恻隐之心。
堂前院子里,牡荆已备好,受刑者被拖上来。正准备施刑时,从拱门外快速跑来个侍卫,拱手禀报:“二郎君,小娘子已经找着了。”
李辟上前几步,气息有些紊乱,他问:“人在何处?”
“就在外头。”
话音刚落,便见陈惊山抱着哭得睡着了的沈如春走向堂中。
李辟立在那里,看着那两个相仿年纪的十五六岁的人时,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上年岁的痕迹。
他神色晦暗,从陈惊山手中接过沈如春。沈如春闭眼憩着,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脸上泪痕干涸可见。
李辟的心莫名被牵动。当时他想,若捉着她时必要将这女人抽筋扒骨。可眼下见着她,所有的滔天怒意都平息了,他伸出手,指腹轻轻触上那排睫毛,然后又沿着蜿蜒的泪痕,慢慢抚下,如在爱抚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人已经寻回了,你便不能罚他们。”陈惊山扫了眼堂中跪着的一片人,对李辟道。
李辟抬眸看着他,面上不郁:“刘青呢?”
“我追上时,只见得她。”陈惊山说。
李辟冷哼一声,对他轻蔑道:“也行。算是将功补过。你去账房那领五百文钱,说是二郎君赏你的。”后头那三个字他故意说得格外重。
陈惊山不悦,皱着眉毛:“我不要。”他不是小猫小狗,不受这种施舍似的钱财。
李辟剜着他,陈惊山倔得很,毫不畏惧,迎上这目光。
下一秒,两人似乎便要拔刀相向。
“郎君。”怀里人忽然睁了眼,懵懂望着他。
沈如春挣扎着要站起身,李辟却勒着她身子,不放她下来。
“郎君,我想回房。”沈如春虚虚说,是一副遭逢大险后担惊受怕的弱不禁风模样。
“好。”李辟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沈如春这般模样最能讨他怜。
他抱着沈如春向内宅走去。
陈惊山看着那处,心中生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似是怅然,又不全是。原来,她在那人面前,是这般的么。
朱广达快步走上来,按下他的脑袋,颇为亲昵地同他讲:“好小子,有出息。一众弟兄都欠了你份情,以后你若挨了板子下不来床时,兄弟们定轮流给你端茶送饭。”
其余几人也都扑上来,同他嘻笑打闹,揽着他的肩说要请他去望州城里最好的酒肆吃酒。
陈惊山被众人簇拥着出了府门,往酒肆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