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树帮她捡纸鸢,吓坏一干随侍的宦官黄门。
他捏着纸鸢跳下树来,拍拍手上的浮灰,难得带些少年意气,“哥哥给妹子摘纸鸢,本就应当,跟太子不太子有什么关切。八十岁,也是妹妹的哥子,能为吾家幺妹,糊浆做纸鸢,上树取毽子。”
树犹在,人已逝,那一树晚梅,在早春里灼灼盛放,开得那般热闹。
她再抑制不住心头的遽痛,放声大哭起来。
丧仪繁琐而冗长,长乐浑浑噩噩,只听吩咐,拜、跪、哭、念,全按着礼部的差遣办。
跪着烧纸时,也能听到后排宫人小声私语,说缇帅不知被谁扇了一巴掌,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能受这样的羞辱。
另一宫人说,与其担心缇帅,不若担心吃了熊心豹子胆扇巴掌者,缇帅从来不是善茬,睚眦必报,从无例外,当年谏议大夫不过是多瞥了两眼缇帅缠着丝帕的右手,抄家落狱之时就独享了剜眼之刑。
还有人说,会不会是赵王掌掴,立刻被周围四五声连连否决。怎么会,缇帅救过赵王的性命,且缇帅还是陛下重臣,赵王,在缇帅面前,向来只有礼遇和巴结,怎么会有如此失智之举。
长乐跪着看火苗一点点吞噬纸钱元宝,心想,此殿皆是内眷,缇营卫是外男,自然是半分身影看不见的。
皇帝是在太子薨逝后的第三天赶回的,凝视着哭声震天的东宫和突兀耸立的棺椁,一夜苍老了十岁。
越过跪伏的人群,行至长乐面前停了下来,皇帝伸手轻抚了下长乐的发心,念念有词:“昭昭,眼睛都熬红了,回去歇息罢,有阿耶在,没人敢怠慢你哥子。”
长乐确然有些支撑不住,垂泪道好,搀着缀玉回到了淑景殿,挨着玉枕睡下去,一天一夜疏忽而过。
在这一天的时间里,皇帝革职了三名礼部官员,四名内侍管领以及杖杀了一名医正,前两者被指责丧仪安排不上心,后者则为皇帝看完东宫注后,怀疑奉药不周,耽误了太子的病情。
阖宫噤若寒蝉,天子骤失储君,泼天雷霆之怒,正是无处宣泄。所有人皆战兢万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是夷族之祸。
草木皆兵之际,淑景殿的门却被叩响了。
是谢良娣。她满脸哀怯地跪在长乐面前,怎么拉都不愿起来,直呼救命。
事情出在她的陪嫁丫鬟冉娘身上。素来老实谨慎不过的丫头,近来惶惶不可终日,前日更是在丧仪久跪之后昏了过去,女医一探脉,竟是珠胎暗结,已有五个月身孕。
“冉娘是个糊涂的,竟和侍卫有了首尾。可主仆十载,我不能不救她,”谢良娣抹着泪道:“眼下宫中人多眼杂,丧仪繁冗,她身子渐沉,如此强撑下去,迟早败露小命难保,更何况……妾听说……听说……陛下动了人殉的心思。若因东宫失序,火上浇油,怕真是会牵连一干人等没命。苑妹妹,看在谢氏是孝温皇后母家的份上,你救救冉娘,救救表姐我,也救救谢氏罢,我是个没用的,照拂不了谢氏,可谢氏不能因我主仆受到牵连阿,我求求你,求求你,救你外祖家,现在的太极宫里,只有你会帮我们了。”
她双目红肿,气息缓弱,昔日盛气凌人的谢良娣,眼下,只是一个丧夫的孀妇,无依无靠,前路衰绝。日子还那么长,人生却已然结束了。
长乐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殁后,赵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连带赵王生母傅氏住的品松殿,都巴结者甚众,门槛几乎被踏平。
相应地,前太子同母妹,长乐公主,成了碍眼的存在,宫中惯会见风使舵,虽然面上还是尊重的,但细密的磋磨已然开始,今日人手不够,抽调公主殿数人,明日丧仪繁重,敷衍公主膳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长历帝是男人,心没有那般细,朝堂丧仪又两头忙,长乐不欲致父亲烦忧,况皆是小节,能忍便全忍了。
可长乐依然搂过谢良娣的脖颈,轻轻给她后背顺气,全数揽下,“没事的,没事的,表姐,你还有我,你别害怕,我来想主意。冉娘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去外祖家,最爱偷偷给我塞东市的麦糖的,我不会看着她白白死在这儿,你且告诉我,与她有私情的侍卫是谁,看这件事到底传了几人知晓,我们才好想下一步的对策。”
谢良娣点头,就着长乐的怀抱,拿帕子拭了拭,“是我急糊涂了,没和妹妹说清楚。我私下里问过冉娘了,是名唤孙常遇,现属缇营卫的掌弓侍卫。”
“等等——表姐,你是说,这个孙常遇,不是巡城的,隶属金吾卫恩荫的侍卫,而是负责守护宫城,直属缇营卫管辖的侍卫?”
月明星稀,子夜时分,武卫金花落的院子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这儿惯来是缇营卫在太极宫里的宿卫值房,眼下明怀太子入殓,宫里人多事杂,缇营卫直接将营帐大堂迁到此处,合署办公。
静谧夜,一沓一沓儿的哀嚎声,分外瘆人。
殷恪恍若未闻,捏着手中的名册,就着蓬蓬的火光,看得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