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得下
油灯前,墨,和砚下的纸,一样冰。我打个哈欠,镣铐沉着不动。听动静,狱卒跺脚问道,“想清楚了,就赶紧交代!”
继凤县、银州、夏州后,绥州在新年前夕失陷。接下来延州、丹州?再南,就是关中大门华州……“通敌”的我,现在写几个字,就能扭转局势?
我反正不信,正如不信高季式会战术逆袭,更不信我女儿天真到见字止战。
听到她一腔热情,结果要和温子升对八字,我就该想到,她宁愿战场上流血,也不委屈着流泪,更不会逆来顺受。
时人十二便不再拜奶奶庙,而要拜菩萨佛爷——她已成年,要做英雄,有的是傲骨,我为何要干涉她的人生?
新的辗转开启,好不容易停下,难得不暴躁的碎步激起朔风,幢幢的灯影又暗了几重。
“我真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她。”
雪臂拂掉杂物,用牙咬掉鹿角瓶塞,灵杰高高倒满两碗,“来,久别重逢,先干。”
“庆贺新生,我先替她敬你!”他被赎回来了。冰碗,冰酒,牙齿打颤,我擦好嘴角,旋即取来酒壶,又满好。
“这碗才是我敬你,敬你是条汉子!”
“好!爽快,朋友没白交!”吼完,胡子拉碴的他,端起即放下,放下又拿起,像在砍如意树的阿修罗,不知疲倦。
粗瓷做觥,荣辱为空,难得一喝,我要和他同醉,“干,续,干——”
“别抢、我醉,你该特别、特别骄傲,她不是一个人,是一群神,一群所向披靡的神……”一把夺过来,他径直往口鼻倒。
“骄傲,我特骄傲——”
灯光更晃愁肠,眼前呼啸而过的,竟是马嘶,宝剑寒锋出鞘,“她要最疾的马,跑最凶险的道,打最漂亮的仗。哪怕举根烧焦的旗杆,远望一眼,你也深信她豪情万丈……”
大笑着,扔掉空壶,我扑到他身上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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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抬走时,李灵杰大为不满,挥舞着酒壶,挣扎不已,我肯定能雪耻,我一定会陪你……
我报以一笑,相信你,你能回来,肯定会打回去。后来,他果然重新夺回绥州,但那时,我已辗转到华州。等他经华州支援邙山,我早被押解去了长安——
这蓊郁如漆的囹圄之外,那年少的身影,岁岁年年,会不会发须渐增霜雪?
我全然不知。只知道,人跟人,不是快一步,就是慢一步,一步步地,再也不见面。
能见面的,只有舌头越来越颤的小鹦鹉。
“零零零~”
一路风霜雨雪,白扇头也跟着饱受羁旅之苦。又换到一站,它麻木挤到脚前,捂脸就想睡觉。
我合掌抱起它,“雪儿不怕,往后我养你。我给你做衣服、捉虫子,衣服穿完姐姐的,再穿妹妹的,你说好不好?”
抖着霜,小白头呕了一嗓,“好”。
颖儿不在,我肯定也能把你养好教好。心生欢喜,我开始一寸寸地比量,一针一线地学做。冬装,夏装,常服,亵衣两当,还有盔甲骑装,一匹千里快马……
“自打到这儿,她不是给鸟做衣帽,就是给它换衣服,还抱它昼夜说个不停,有时候脾气上来,要追着那鸟上树、四处跑,怎么拦都拦不住。”
终于要“提审”了吗?我忙开窗探出头,红筒瓦下,确实有人在交谈。
“是大丞相贵驾吗?只要您玉口一开,我一定知无不言!”
来长安快八次了,我该走人挪窝了。做人质也行,不就助你夺天下吗,可门口的人,你径直先走?
“丞相,这是您家,请您驻足留步!”
“痴言疯语。”
缰一收,青骢猛抬头,脖颈红缨铃和门楣悬的碰个正响,压得二人好像从没说过什么似的。等马屁股过去,方弃了哑音,“看不好,拿你是问。”
都来了,无声走了?唉,我扶着窗,输到老家了,你倒珍惜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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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今天都是昨天的崭新循环。
□□正午,监守扣三声门环,稍停后,穿过影壁,闭眼朝内高喊:
“里面的罪犯听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去,还有那只蠢鸟,你也别想出去!执迷下去沉苦海,悔过回头渡善岸。”
放下提盒,他提着旧的,一路敲着墙哼着歌离开。
“漏了‘阿弥陀佛’”,小家伙抹抹嘴,俯冲落下,直到咬个稀烂,它才哼着零零零,大老远地从前院再飞回来。
“辛苦雪儿,休息去吧。”
我晒着新收的麦子和果脯,它也不嫌烦,衔着我挑出的坏杏,一趟趟丢到枣树下面。头低得疼了,我坐蔷薇架下,跟来的小家伙,却还在衔来飞去。
唤着,它还孜孜不倦地往返。
它尚手勤脚快,人何以堪?
吹会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