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雀
夜里又落起了雨。
山间潮湿,洛意浓便在房中燃了祛除湿气的檀香。这本是能宁神静气的香味,可是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洛意浓却整晚都没能睡得安稳。
一闭上眼,脑中就是纷至沓来的梦境。
一会是在西境的草原上。
枹罕迎来了水草最为繁茂的初春,聚拢的部族还未来得及各自散开游牧,方圆几十里内牛羊叫声此起彼伏,是一年中最为生机勃勃的时候。
融化的雪水自山麓以南流出潺潺清溪,远山化作青绿。疾风拂动的不止有苍翠的牧草,还有少女在马背上飞扬的发尾。
那是洛意浓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战马。
洛鹤臣银甲未褪,就这么含笑望着她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又咬牙倔强地爬上去。就算看着洛意浓浑身摔得青紫,他只是出言指点要领,从不曾出手帮助她去驯服那匹危险的烈马。
洛夫人虽满眼心疼,却也从未开口阻拦过。
直到洛意浓能够策马自由奔驰在广无边际的阔原之上。
一会又是和洛逾白一起埋伏在山间密林中。
那是洛鹤臣少有的败绩,中了敌军的诱敌之计,被埋伏在后头的军队切断了退路。援军被绊住脚步,洛鹤臣被围困在山林间孤军无援。
洛逾白和洛意浓带着人,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时年少孤勇,心中半分不知道害怕。握紧了手中的剑,就只看得到眼前泥泞遍生的道路。
洛意浓衣衫浸了水,又冰又沉地贴在身上,被冻得嘴唇发紫,好似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她唇上都是皲裂的血口,狠狠咬住嘴唇的时候腥甜的血腥味顿时在喉咙中弥散开,额角的冷汗不断在朝下淌,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马背上的功夫练得再好,到了战场上手也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差点儿连弓箭都握不稳。
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脚边,兵刃相接的铿锵之声与哀嚎宛如一团无形的线,逐渐缠绕得洛意浓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才没过靴面的溪水被血尽数染红,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溪水还是流淌出的浓稠血.水汇成了小溪。
脚下踩过的瘫软之物或许不是腐朽的落叶,而是倒在脚边还散着余热的尸.首,洛意浓在这样的混乱中第一次明白了洛鹤臣的教导。
而这时林间下起了雨。
天际电闪雷鸣,闪过的电光映亮亮沾满血污的狼狈面容。沾染在面颊上的血被雨水冲刷而下,一路顺着流进了脖颈间。未知的前路和父亲未卜的生死让洛意浓感受到了害怕,她想要尖叫,想要哭嚎,却又像被一团棉花尽数堵回了喉咙里。
她像是被缠绕住,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洛鹤臣长期以来坚持对她的教导好似都成了一场笑话,她终究还是个胆小怯弱的懦夫,甚至还要在这里拖了洛逾白的后腿。
直至亲眼看着敌人的战刀就要从背后砍到洛逾白肩头。
那瞬间洛意浓耳边所有声音好似都消失不见,那些拉扯住她的疾风和刺得额角尖锐疼痛的哀嚎,她只看到自己如同毫无所感般抬起了沾满淋.漓鲜.血的手,木然而冷静地拉开了弓弦。
放下手时敌人应声而倒,只有插在胸口之前剩余半截的箭尾还在狂颤不已。
自那以后,洛意浓每一次拉开弓弦的手都稳定而有力。
再后来是在那个清冷无风的夜里。
洛意浓跪在荒芜的土地之上,亲手给坟冢盖上了最后一捧黄土。
四下无人,只有冰凉的月华倾泄而下。枯枝交纵而无法予坟冢荫蔽,几只老鸹扑扇着翅膀落在枝条上,发出嘶哑聒噪的叫声。
后来就连月亮都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能透出微弱的月光。
被风一吹,恍惚似鬼影婆娑。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
“阿浓啊,你既生在洛家,就注定做不了楼阙之上金贵的娇雀,就注定你有朝一日,要学会独自承受急风骤雨。不要怪为父自小待你严苛,今夜至此,就是要你亲眼见一见,你才会知晓,这世道本就是操纵在帝王掌中的一场局。你我皆是盘上棋,真有大厦将倾的那一日,生也一念,死也一念。”
沙粒自指缝间漏下,就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全然抓住的命运。
洛意浓一抬眼,却又好似看到玄释站在自己面前,眉眼里含了轻嘲,对她说:“和我当初站在同样境况之下的你,又凭什么想要破局?”
洛意浓猛地惊醒过来。
外头的天色还是暗沉沉的,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垂挂而下的青纱帐遮蔽了朦胧微光,昨夜的点燃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房内又未燃烛火,昏暗得洛意浓恍惚了一瞬,才记起是在哪里。
自己在半梦半醒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额发被冷汗打湿凌乱贴在脸颊边,抬手想要去摸时,才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