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梦中(十五)
说道:“不过我听腻了你背书②,你该讲讲你的真心话。”
“君父在前……”
皇帝打断他的话,“说真心话!”
刘彻终于将自己的脸转向自己的亲生父亲,“贾谊《治安策》里有一句话是‘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大人,我读了很久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吴芮是秦末十八路诸侯之一,因为归顺高祖而受封长沙国,成为异姓诸侯王之一。”
刘彻抬起眼帘,迷茫地对父亲说:“贾谊的意思是,我们大汉是匈奴的诸侯王③之一吗?”
刘启噗嗤一笑,“你想想为什么白登之围冒顿单于会放过高祖?‘平城之下祸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弓弩。’当初情形之危急,甚至一度迫使高祖焚毁珍宝,与匈奴决一死战。冒顿放过已是待宰羔羊的高祖,难道是因为他不喜欢中原的财物和女人?难道是因为他仁慈?不,都不是,是因为他从高祖那里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刘启拉着儿子的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给我听。”
但是这个无情的事实已经将刘彻打击得快要垮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从震惊中舒缓下来,刘启用锦帕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听见他喘不过气的哭声。“你哭什么?”
刘彻看着父亲却不说话,他只是哭,伤心地哭,凄凉地哭,轻缓地哭,猛烈地哭,转着花样地哭。哭到最后刘启也没力气擦他脸上泪水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说道:“怨不得朝鲜、南越那些国家都轻视我们汉朝,只是情形都这样危急了,文帝又为什么要驱逐贾谊?您又为什么杀了晁错?他们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才士……”刘彻哽咽地实在说不出话。
刘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为什么要扶你做太子呢?因为你说的你想的,或许你可以做到,但是我和你祖父注定做不到。贾谊被绛侯灌婴排挤,文帝虽用他计策,却不能留他在长安;晁错一心为我,我却把他骗到长安东市腰斩,夷灭他宗族。”
“太子!”皇帝高声喊出这两个字,露出一个难免显得无力的神情,微笑时牵动的眼角皱纹和嘴角褶皱,无形中又凸显了他的衰朽和萎靡。他曾是撑起天地的巨人,今朝也不过是一个与儿子离心离德、被朝政压垮的羸弱之辈。太子有些惶恐地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觉得做一个好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
刘彻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皇帝的目光却从一团烈火变成死寂的灰烬,仪容举止重归于平静,“是判断力,隔着千里分辨是非;是长远谋划,运筹帷幄分毫不乱;是耳力,听贤爱才孜孜不倦;是体魄,可以抗住世间一切艰苦的劳碌。其实还有很多品质我没有说,因为说了也无用,那些和我更无缘。”
太子想要说些什么,但所有话都说不出口。惊异和怀疑充斥着他的眼睛和心,因为皇帝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超出了谦虚的范畴,落入自我厌弃乃至于自我否定的怀抱。
皇帝是一个粗野的人,剖析自己的心也比凡夫俗子来得直截了当,他质问儿子:“你在看什么?你不用多想,我只是说说我的真心话……外界对我的评价,我并非一无所知。”
这种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太久,一滴露珠从花瓣坠落的声音,也能在转瞬即逝间得到皇帝与太子两个人同时的眷顾。他们都刻意躲着彼此,生恐自己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陶器、漆器、青铜器、错金的傅山炉、帷幄上的水晶带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处都有的器具齐齐映照出他们的脸,于是他们灰败的面孔便涌上四面八方或陶、或漆、或青铜、或错金、或水晶的表面。
刘彻看着自己的影子顺着灯光先倒在屏风两侧转角处的鎏金朱雀铜顶饰上,随后又滑过屏风插座底部的缝隙,溜到不知哪里去。两侧错金流光的朱雀高举双翅,色彩斑斓的野鸡毛在朦胧夜色中飞扬出若干个弧度,直欲扑到天上。
皇帝拢了拢朱雀尾部四散的羽毛,其中不少飞到地上,他最后问了太子一个问题,“你母亲前段日子说你找书,你到底在看什么。”
太子声音干哑,“我在看《春秋》。”
“听你一句实话真不容易。”皇帝看了看天,天色真不早了,想必梁王和长公主的马车已经到未央宫北阙了。“和我一起去看看梁王和长公主的车架吧,想想一夜不睡还要看他们滑稽的脸色,我就觉得日子难捱。”
皇帝径自往下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儿子,“为了你,我费尽苦心,但你却不领情,但我不能不为你筹划。郅都死了,你少了一个人辅佐,我的身体又不能支撑到你二十加冠的那一天。”
太子脱口而出:“梁王死不得。”
皇帝有气无力地说:“死的不是他,是另一个处处和你和我作对的人。我召见梁王后要试他一试,若他能安心侍奉你,那我死了也安心。”
他带着隔阂,带着不甘愿,拉着太子的手下了宣室,为他荡平前路。
今宵难得,今宵千古悬而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