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八)
母递了一笔钱,沉甸甸的,看成色还不错,没混太多锡也没刮干净棱角上的铜,“拿去吧,治不了病还能给孩子买张草席。穷苦人家就是这样的,生是不如死的生,死是充刮满怨恨的死。颍川的儿童都唱了多久的歌了,‘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可是你看灌夫他们家还是那么富贵,每天有上百辆车的车辙印在他们家门口。”
张汤仰起头对他说:“灌夫的父亲张孟只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灌婴年少时也只在睢阳贩缯卖布。如果高祖不经过雍丘,他甚至可能作为流民死在章邯或者项梁手下。”
“年轻人不甘心?收了你的不甘心,安心坐回周阳候身边,那里才有你的前程。汉文帝时匈奴入侵到甘泉宫,烽火燃到长安城外,百姓害怕被劫掠都逃跑到荒郊野外,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导致第二年闹饥荒。哎呦!那一年的粟米每石要五百钱!就算是承平治世也没有一石一钱的价格!黔首过得苦呀!”
日者搔了搔自己的胡子,每一根白胡须都干干净净,没有一只虱子能在上面站得住脚。“‘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三十税一,反倒肥了长安洛阳以及巴蜀之地的商贾,搞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啧!”他摇了摇头,看见健仆拿着刀枪走过来,“对我一个老头子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一个半大少年追着健仆跑,“行行好,饶了他们吧!”他像磨面一样磨着那些仆役,声音哀戚得不像话,张汤听人群道出他的名字,似乎是李广利。
日者看见健仆,悄悄对张汤说:“张大人,趁着此刻还没人认出你,你赶紧逃吧。一个日后要当三公的人,可别和奴仆扯上关系。”
看张汤犹豫,他轻笑一声,“你就等着被人推搡吧!走吧,别惦记了,一堆下贱人,不值得你忧心。你再不走等会儿要出丑的,不要说你自己,周阳候都丢不起那个脸。”
说得其实还是晚了些,张汤被兜头兜脑抓住,他也不挣扎,只希望被赶走后没人寻,要不然就要出大笑话。长安这一亩三分地容得鬼容不下人,他不能因为倡优和监奴起冲突。事情若是传开,他会彻底被长安的贵人们轻视,再别想着出头。
临走时他挣扎出一点时间问日者,“你是谁?”
日者似笑非笑,“你可以称我为李少君,是个方士。但我更觉得我像傅宽、靳歙和周緤,将来要取大富贵。”
中庭三人席地而坐,一人吹笛,一人鼓瑟,一人袖手而坐。尖刀和圆珠他们左边轮番抛掷,表演“飞丸跳剑”的少年郎大汗淋漓,浑然忘我。日者穿过他们从容走到馆陶公主等人身边,和似笑非笑的刘陵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能懂的眼神。
张汤被推出门庭,像丧家之犬那样被驱逐出中庭。正失魂落魄之际,他看见日者得意洋洋坐在贵人最中心,享受着他们的礼遇。张汤这才知道方才的笑声因何而起,愤懑和不甘彻底烧干净他的廉耻心,让他想冲进那些叽叽喳喳的老男人和老女人中间痛骂他们有眼无珠。
这是张汤第一次体味到彻底的无助,原来一个有识之士的才干和勇气,比不过一个日者或者说是骗子的花言巧语。
张汤踉踉跄跄走在长街上,东西二市不眠不休地纺织着,里面的女人日日夜夜为此辛劳,但是每年拿到的银钱甚至不足以令她们温饱。他看着东西市的灯火情不自禁流泪,眼前一晃,他猛地见到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跪在自己身前。
“你是——”
“李丽娟。”确实是又美丽又娟秀的一张脸,看久了还有几分面善。“您忘了,您刚刚帮了我一家。”
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向张汤切实磕了几个头,每一声都震得张汤耳朵疼。“别——”张汤刚想去阻止她,抬头却看见前面一片亮堂堂的。
前方次第传来的火光耀得人眼睛疼,披着犀甲的武士脚步整齐地往前赶。他们像屈原《九歌·国殇》里写的那样操持着锋利的吴戈,提着刀剑举着枪戢,护卫在皇帝身旁。挂在武士臂膀上的秦弓没有拉开,和箭弦一道蜷缩成一轮弯月,随时等待着出击。被冷落的箭矢则互相挤在箭囊,细长的丝带悬在箭头上,一看就出自于皇帝的武库。
张汤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人从容迈上台阶,每当他前进一步,人海中的沸腾声就如海浪般短暂消散。当他彻底走进武安侯府,之前注视着他的人全部低下头颅。莺莺燕燕发出的笑声、郑卫欢洽放荡的乐声、男女打情骂俏的细语悄声此刻都化为泡沫,只有流下天际的潺潺水声,在雨帘的遮映下,还若有还无地淌着。
雨水织成的水晶帘子轻飘飘拂过他的脸,他看见近处属于天子的华盖在夜幕和雨水中沉重地耸拉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避着不见人。翠辇上的铃铛声也被雨声盖住,变得又短又闷,在很短的距离内就如烟消散,湮没不闻。只剩下车架上的六匹骏马,飞扬着白色鬃毛,不可一世地粗喘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辈子就算了吧!”张汤看着既遥远又亲切的车架想。他挣扎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