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缠丝绕(二)
在武王和姜太公身后是一个正在竹简上奋笔疾书的年轻人,他应该是日后吐哺的周公。周公身后站着的则是两个当众踞坐的少年人,他们是周公和武王的同母弟弟管叔和蔡叔。在不远的将来,这两个年轻人会带着更小的弟弟霍叔掀起赫赫有名的三监之乱,然后霍叔被降为庶民,他们惨死于亲哥哥周公之手。
外表温和谦逊的周公还在记录武王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一路所有明暗交换的天气和祭祀典礼都落入他笔下,所有文辞经过整合最终形成被孟子驳斥“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尚书武成》篇。在绢帛的另一边,暴虐的商纣王正在用刀子刨开比干的胸膛,看他是否真的有一颗七窍玲珑心,黑美人妲己则微微笑着梳理她的长发。他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乌云,乌云后是数以千百计的奴隶,他们躲在乌云后,等待着明天的日出。
此时此刻,被指责“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的商纣王还不知道,他看似千秋万代的王朝和金城之固的朝歌城,仅仅只需要一日,就会摧枯拉朽般瓦解。
在纣王的正下方才是为皇后准备好的宝座,虽然在座至少有六位地位相当于公主的女人还有大量来自诸侯国的太子王子,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地位仅次于皇帝和窦王两位太后。她膝盖下垫着的熊皮、镇着熊皮的四角错金银铜龙凤镇和其他丝绸锦缎,让她比沿长桌两边对称座谈的贵人们都高一个头,看上去简直是她高据王位俯视她的臣子。
张汤听到隆虑公主的叹息声,“为什么要坐到这么一副画下,太不吉利了。”
何止是这幅画不吉利,这厅堂本就充满不详的气息。华美的屋檐瓦当下是镂刻精美的柱子,它们借着石头的地基牢牢撑住这方狭小的天地。这柱子叫张汤想起从滇国传来的铜鼓形贮贝器,那上面就有一根与之极为相似的、只是柱身爬满毒蛇、柱顶站着老虎,正接受祭祀的柱子。
正在经历的现实与过去模糊的记忆交错,叫张汤有些恍惚。他身后这几根精妙绝伦的厅堂之柱旁边坐满了达官贵人,而记录过去的滇国柱子旁边却是八个赤身裸体正在狩猎的青年男子。他们□□几乎没有的宽带被风一卷更看不出存在的痕迹,倒是手中所持兵器十分锋利。狩猎的男子有条不紊地将追赶得到的猎物和柱右、柱前或被双臂反绑、或戴锁枷的裸体牺牲,一起献给乘坐四人肩舆的女主人,以供她祭祀这根盛满献血的柱子,保佑它永不坍塌。
是的,无论是在现在还是过去,无论在野蛮的西南夷还有文明的华夏,活人都是献祭的最好牺牲。名剑吴钩,就用铸剑师的亲儿子作为牺牲。不仅撑起大厅的柱子、保家卫国的名剑会用到活人的鲜血,就连大殿的基石,有时都会采用婴儿的骨头作为地基。至于那些无形而又确实存在的权力,只会吞噬更多人的生命。
这不祥的联想和之前回忆起的妇人媚道叫张汤有些泛恶心,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不远的前方,前方是错金银的香炉和薄薄的云母屏风。制造香炉的工匠细心打造了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和怅然若失的列子,当列子想要抓住些什么时,大批的白鸥从他掌心飞过。可以凭空飞行的列子一旦不再把逍遥自在的白鸥看成朋友,白鸥就选择飞天离去,再不见他。
云母屏风倒是一贯的细腻柔和,它半遮住云遮雾绕的香雾,隐隐约约露出云母皎洁的形态和地面上铺着的太华精细毡子。据说长期在毡子上行走的女人,足心可以和掌心一样细腻洁白。可惜的是那些毡子现如今乱糟糟的堆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王后、公主、翁主还有低贱的舞女们踩出一个又一个坑洼,丧失原本应有的光彩。
毡子前玳瑁装饰的桌几铺着厚重的桌布,桌布上面零星有几点酒液的污渍和吃剩下来的鱼骨头。烤熟了的猪腿一整块儿端上来,洒下些油污彻底脏了这些精美的装饰品。
张汤回过头深出一口气,直到这一刻,直到陈皇后走进来,坐到她应坐的宝位上,张汤才意识到他究竟身处多么豪奢血腥的地方。皇后这通身的气派和出尽的风头,就算和她的丈夫比起来,应该也不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