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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青年时代初期的求学历程,批评家与传记作者们往往莫衷一是。父亲十五岁时前往柏林,并在那里度过了近八年的岁月。这一点确切无疑。他于二〇二四年考入柏林艺术大学音乐学院,后来获得学士学位。在此期间他认识了我母亲,一个年长他十五岁的女人,优秀的女高音歌唱家,在《女武神》中饰演布伦希尔德的卓越表现,令她名噪一时。那次著名的演出过后,父亲来到后台给她献花。当时她已是无出其右的瓦格纳歌剧表演者,而父亲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传记作者们一口咬定,那天晚上,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在演员休息室截住她,向她表白他的爱情,这番表白最终导向了那段令他得以功成名就的婚姻——他们中的许多人坚信,他的成名多半归功于她。而自此之后,二人则在各自的生活中保留着一种合作伙伴般的夫妻关系,彼此相敬如宾。媒体便又猜测,他是否在此间动用了于连·索雷尔的伎俩。精神分析师们却言之凿凿,天才青年与行将色衰的少妇的人格中,往往存在某种隐蔽的相似性。此中各种奥秘颇引人遐思。

然而父亲十一岁至十四岁之间的人生经历,则更如雨雾中的谜团。据父亲的好友——也是他传记的通行本作者伊斯塔夫曼所言,父亲在十二岁时入读威塞克斯的一所艺术中学。这个信息很可能是父亲告诉他的,因为许多批评家经过考证,发现威塞克斯地区并不存在这样一所中学,又或许是已经拆掉了也说不定。除此之外,一个观点在坊间普遍流传——父亲在这四年里秘密师从某位钢琴演奏家,此人或是弗朗兹·李斯特嫡系学生的弟子,令父亲在前往柏林之前就习得了一手炉火纯青的技艺。然而某位评论家宣称,父亲曾经就读于伯明翰某地的一所私立学校,因他在该校同期学生名单中发现阿不思·波特(此人中间名不详)列居其间,只是出于某种疏忽,这位阿不思·波特的相片并未陈列于校史馆。

没人懂得父亲的秘密。就连母亲也不曾知晓。是的,就连母亲也不曾知晓。他过去所在的那个世界,那所神秘的霍格沃兹,此前涉足而又竭尽全力脱身而出的少年时代,以及不为人知的、飞梭一般掠过耳畔的爱情。它们埋入父亲的骨骼,像是某个巨型海底生物身体里看不见的部分,又像投向另一个世界的轻轻一瞥。当他终于决定将它们宣之于口,母亲已去世多时,父亲亦走到了他生命的倒数第四个年头。他还不老,当然不,无论以艺术家亦或常人的标准。然而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他独居在谢菲尔德,很快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作息,每天中午醒来,第一顿饭是咖啡与可颂,抽烟,在窗前工作,写他的音乐评论直到傍晚,接着出门溜达,在美术馆和书店之间闲逛,或是在城中空旷的地方转悠。那时我还没有结婚,能够抽时间去看他。他总是缩在扶手椅之中,数小时纹丝不动——即便伏案工作,也只有执笔的那只手略为动弹,整个身体,连带着他全副的生命,好似浑然静止。

然而常有那么些时候,疲惫从什么地方悄然袭来。他站起身,从衣橱里取出一条深灰色的旧围巾,非常小心地地抚摸它,或是将它贴在面颊上,轻轻地嗅着。随后他靠在躺椅上,将它抱在怀里,与它一同沉沉入梦。

那一年他五十四岁。由于血管堵塞,医生为他进行心脏手术。此后他住院数月,身上插着许多管子,心电图曲线在监视器上展开,一根输液线连着加了保护垫的前臂。呼吸机笼罩着他的面庞。

呼吸机撤掉的当天,他对我说:

“家里有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把它拿到这儿来。”

“您感到冷吗?眼下天气并不冷。”

我说。确实如此,当时是八月末,窗外下着雨,然而气温还不曾下降。

“在柜里,我是说壁橱。第二层。你看见过。”

我将它从家里取来,小心地塞进父亲的被子里。他抱住它,像是一个抱着安慰毯的孩子,很快陷入了睡眠。

后来过了几天,出于卫生——更多是出于病房管理的要求,看护清洗了他的物品,并对它们进行了消毒。其中包含那条围巾。他醒来后多半是发现它不见了。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在听筒另一端冲我大发雷霆,并在晚些时候犯了歇斯底里。我不得不连夜赶往医院,替他从洗衣房找回那条可怜的围巾——当然是清洗过后的,散发着一股威露士消毒液的气息。我将它递给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活像一个新手父亲头一次瞧见方才呱呱坠地的、皱巴巴的深红色婴儿。好一阵子,他瞧着它,带着欣慰与犹疑的复杂神情——而它本是他的心爱之物,正如那婴孩即便再怎么令人感到陌生,也仍然是他父亲的骨肉之子。

他还是接过了它。他接过来,像他平常所做的那样,将它贴在面庞上,轻轻地嗅着。

“它的味道消失了。”他说。

“什么?”

“他的味道消失了。”

他又说了一遍。

我说不出话。我明白了什么,借口到服务台处理病号文件,片刻之后回来,看见他抱着那条围巾,将面庞埋在其中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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