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个仆役,他的父母我全没有瞧见,而他的脸上已隐约流露那种忧郁的浅影。我当时就觉得,周围的人似乎都比他快活,不像他。而在两年前,他们一家人的模样本是很幸福的。
“进了学校不久,我把他拦着,向他表白。他看来有些惊讶,然而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说。这不是原话,原话是一句类似的,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他把话说得很得体,尽量不使得我难过——即便这着实叫我沮丧,当你被一件事情压迫着,且不能卸去该重负时,实在令人难以承受。我瞧见他的双唇微微张着,似要吐露某种惋惜。然而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略略朝我欠了一下身,绕过我走开了。
“不消说,这对我是一个打击。从小到大,我自认为还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够得到的。我一直是亲朋口中的那个漂亮女孩,他们说,像我这样的姑娘,我会幸福的。听他们的口吻活像是在谈论梅特林克的青鸟,而我对这一切充满了简单的童稚的高兴。就连我父亲,他也竭力满足我所有甜蜜的愿望,为我带来片刻的欢乐,深怕怠慢了我那颗小小的心。在我记忆中,还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做到的。就这样,一个被宠坏的小家伙自认为理当拥有一切,而忽然之间,出现了一件她或许永远无法占据的东西——一个男孩,这孩子的倾向在校园里已不是秘密,因他之前已经同另一个男孩发生过关系。而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爱我的哥哥。这个发现令我惊骇,也令我嫉妒。尤其是当我发现阿不思似乎也对他有所表示。有一天他从霍格莫德回来,我们在他的寝室里谈天,他谈到了斯科皮。我问他对斯科皮的印象,想诱使他说出真实的感觉,他的用语相当克制,而我不可避免地听出了隐藏其间的爱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渴想领教的事情,阿不思却唾手可得,这令我不由非常失落,那滋味叫人难以忍受。尤其是我想到他将会代替我得到他,我近乎无法按捺地说了许多斯科皮的坏话,所用的语气连我自己也颇感惊讶,我在言语中将他编造成另一个人,这个人很坏,要多坏有多坏。我巴望这些话能够替我剥夺阿不思可能得到的欢乐。他没回答。他当我在昏说。然而这些话事实上给他带来了很多痛苦。他很敏感,对情绪冲突感受极强烈,一般来说他将它们照单全收,然而消化的速度却很慢,大多时候他甚至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极度的拘谨限制了感官和心灵两方面的宣泄。我非常清楚他介意的是什么,他好面子,格外在乎蜚短流长,尤其这所学校小到彼此相识,却又大到足够传播风言风语。至少有一阵子,他们当真彼此疏远了起来。
“看在梅林份上,你也可以当我在忏悔吧。这些事情眼下想来,做得多么叫我惭愧啊。我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位先克服了最初的困难,总之,不等圣诞到来,我哥哥恐怕就已经沉浸在他那罗曼蒂克的初恋之中——我说的只是我当时的直觉。由于他的拘谨,我们对于他的情感躁动一无所知,而他对此也缄口不提。那时候他快要十四岁,已经长得非常好看,他童年的模样可以清楚地照见我父亲幼童时代的模板,然而进入青春期之后,我母亲容貌的诸多优势就逐渐在他脸上显露出来了,并且这些优势在他今后的成长中还将进一步得到巩固。更不消说他有着我父亲才有的眼睛,那对眼睛非常美丽,温柔而蕴蓄着幻想,眼睛的杏核形状尤其醒目。这个终日幻想、举止温柔的男孩正兴奋于一个新的开始。此类关于爱的幻想,在大多数人的少年时代并不鲜见,但对他却尤其富于吸引力,而他只想沉浸其中。圣诞过后的一天,我找他借一本书,他晚间还有合唱团的排练,让我自己到他寝室里去拿。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斯科皮写给他的信,信中把他称做‘小鹿’,连带着些亲昵话,于是我明白了一切。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痛苦,好似我的生活中有什么倏然破灭了,另有一种无比沉重的东西正在膨胀,令我愈发难以忍受。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将他的信扔在寝室地板上显眼的地方,随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