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想起他。
每当她想起曾经,就像被黄油蒙了心。
那还是实习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如今的季节。
他和她,程岁问和钱多多,走在夜幕降临后的操场跑道,稀疏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伸长又缩短。
她用半哑的嗓子诉说她的委屈。
其实事情很简单,忙到脚不沾地的中午,几个实习生轮换去食堂吃饭,钱多多先吃完回来换班,口罩没戴好就听见走廊里铃声大作,立刻赶去病房。
病房里身着黑色绣花套裙的高个女人见到她,开口就是斥责:“你们就这么看护病人的吗?叫了多少回都不来?输液袋空了都不知道换的!”
家属的怒火常有,多多向来不愿理会,拦下病人自己想关输液阀的手,换输液袋,将输液管缠在手指上,处理管中的回血。
回血不多,几下就能处理好,完全不值得大动干戈。女人却越说越兴奋:“我早上就跟你们说过,让你们上点心看着我们家人,你们人呢,见血了都不来!”
这女人声音响亮如同她的个子,说出的话却刻薄得堪比封建时期地主家的老婆子。
繁忙之下,人的脾气都不会太好,多多忍不住顶撞女人:“我刚吃饭回来,听见铃马上就来了,回血了,家属都没有人看护吗?”
“家属不在就不知道来看看吗?家属不在不应该更注意病人吗?我下去吃个饭的功夫,你们不管病人?护士台都没人,我告诉你,我们可是交了护理费的!”女人声音高亢,刺的人耳朵疼。
“今天很忙,真的很忙,没有空一直来。”多多语气不太好,护士台没人是因为真的太忙了,全都在跑来跑去换水,连一向坐着的主班老师都在跑腿。
病床上的男人被腹水撑得大腹便便,一身黄疸,试图平息战火:“没啥事没啥事,别吵了,都别吵了。”
不想女人更加来劲,“你个小姑娘怎么说话的?难道是我们家属的错吗?这就是你们医院的服务态度吗?”
“……”跟胡搅蛮缠的人实在解释不通,她换完水立刻逃离那间病房。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下午,看见护士长和那个女人站在一起,钱多多便心知不好,立即跟了一个老师到病房去。老师却告诉她,她被投诉了。
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护士长在,躲是躲不掉的。
怎样对那女人道歉的,她已不记得,只记得她忍住了眼泪,忍住了呜咽,非常小声说了对不起,转身回到治疗室,倚着冰箱,仰头泪崩,口罩下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却不敢哭出声,因为那女人就在墙外。
整个下午老师和实习同学轮番安慰她。
心直口快的赵老师是这么说的:“那女人早上就凶得嘞,说去吃饭让我们看病人,一吃就是几个小时,她出去时都不到九点吧!还护理费,一天六十块的护理费,难道想请个全天候的专人护理吗?有钱怎么不住特护病房,还来普通病房。”
被叫作“老阿姨”的主班老师是这么说的:“委屈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别把这种人当回事,像我们坐主班的,每天不知道见多少没事找事的人。”
又高又白又漂亮的实习同学是这么说的:“我们又拿不到钱,她交护理费关我们什么事?”
而程岁问是这么说的:“你不该冲动的。病人家属并不需要听你的理由,你刚吃完饭,刚回来换班,这些都不重要,她打铃,你没有来,那就是你的错。”
清风凉夜,塑胶跑道上稀稀拉拉的学生,或跑或走,或独行或结伴,越过人或被越过,无人在意她逐渐慢下来的脚步。
程岁问继续波澜不惊:“人本来就会遇到各种人各种事,等你工作,每天和病人家属打交道,会遇到更多难缠的人,你不可能每次都用哭来应对,你得自己稳定情绪,尽量避免和病人起冲突,必要时该道歉就道歉——”
他已越过路灯,脚下只有一道影子孤零零随他增长,他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对,
回过头,钱多多已落后了他十米。
他不解的停下,等她一步一步走近,站定在他面前,陌生地看着他。
“我刚刚才发现,你嘴里,全都是大道理啊。”
“你说什么?”她声音那么轻,轻到他完全听不清楚。
“我们分手吧。”
程岁问脸上泛起一丝惊讶:“我说错什么了吗?”
路灯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参半。
钱多多忽然看不清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无数个程岁问在她眼前闪动浮现,模拟死亡时他也是这么一副表情,有条不紊地罗列事实,分析事态,安排遗书内容。
那时,他的理性使她倾慕,他的智慧令她沉沦。
而现在,夜空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