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2)
且说这准备的工作延到了酉时,众卿家已吃了席。丧事变成了集会,喜庆喜庆,又清愁清愁的。酉时的天绽出靛蓝与赭石交夹的颜色,飞檐上衔着的铜铃像是扶桑的风铃,风吹铃响 ,可慰亡魂。大殿凌空架在寰宇的片刻之间,一应人等四下并列席坐,叫人分不清他们是大卫的君臣,还是西天大雷音寺的菩萨罗汉。
陶姝伶的棺就这样蓦地摆在大殿中央,离东西,距左右,都有那么些刚好的距离。皇后仍副座于正位,神女则垂手披袍立在程诗南的对侧,明明一人做法,却像两人拉开了架势。
程诗南拂袖点起九根五色香,先是毕敬恭事地顺着东南西北拜了一遭,令四方神明相安,不至于得罪。旋即,她左手食指点了朱砂一下,右手拿起最大那个稻草人。草人背后贴着陶姝伶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她猛地将朱砂往草人额头上一点,棺木里霎时蒸腾起水红色的雾气,一应大臣都引着脖子去看,见公主仍旧是一副艳尸模样,眼珠却像得了疫乱似的狂动起来。
程诗南又依法点了五个小草人,分别立于五个方位。此时,狐仙、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各家皆来了一个猛将,附在了这几个草人身上,复魂法阵护法皆全。她又拿铜蜡点了七盏蜡烛,在案台上摆成七星阵,操起铃铛一晃,合着先前陶姝伶附魂的六个草人都立了起来,众人相视侧目,甚有人低呼。
程诗南左手拿白旗,右手持大神鞭晃了起来,神色渐入昏昧状。朝远处望去,天不过阴了一成,狂风呼啸里,唯有神女和程诗南两人看见空中飞来的一堆兵马。地上也跑来兵马,站成五队等着她的号令。神女兀自迫开了一道屏障,把自己团在其中。
还魂必先聚魂。风铃声骤作,空中的兵马捉了陶姝伶未散的天魂,地上的兵马拖住了她未散的地魂,一齐朝棺木处怼去。程诗南左手作势,右手运气推血,隔空运起贴着生辰八字的稻草人,三方集天地人魂朝人体肉身推去。
寓安公主离魂不足十二个时辰,生前福报又没有积够,新魂没能立马散去。她阳寿未尽,复魂之计实在不属难事。周围人眼瞧着草人飞进棺去,水红色的雾气渐偃渐息,程诗南已然见到新绿色的人气蒸腾起来,却突然打了个踉跄,被一阵力量推得后跌在地。
剑铃旗水落了一地,她瞧见那草人已经放开了陶姝伶的人魂,朝天空升起来,飞天的草人又猛然抖了个精神,在陶姝伶天魂的不远处顿住了,一个精壮的身体拉住了它。这是程诗南第一次在同一时空里看清了陶姝伶的守护仙人——他站在地仙的位置,身着金铜色的铠甲,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铠甲下露出短悍的红衣,红衣后拖一条巨大的银灰狼尾,长及金靴,摇曳作势。他的面容仍未修炼得十分妥当,内眼角下勾,浅金色的瞳仁吊在眼睑上,眉睫皆是狼毫的灰蓝颜色。鼻子长的过分,双颊却是消瘦分明的,并不长胡髭。
他展开双臂护住棺木,臂长之处非常人可及。稻草人就旋即停在他排开的结界里,一半的游魂也顺势被挽住了。程诗南连忙伏身而起,拿起白旗继续做法,不想转眼看到一股阴寒的气息正在丝丝缕缕地往结界里钻。循着来处,她才见神女在道袍下力运千钧,暗中作着祟梗。
程诗南气急而怒,顾不得许多,竟然径直朝梵窗铃走去。不想离她尚有一丈距离,却突然被极强的气流排开推远,打得后面大臣的食台翻了一地。殿外布的兵士们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局面了,作势要等令进来,却被皇帝挥手呵止了。程诗南这才了然,这神女道法果然在自己之上,她不费一兵一卒,不借外物之力,只单那样站着,就可扰乱自己的法阵。她心下一横,想着今日便豁出这条命去和她一斗,就算死在这大卫,也好过活着回去。于是便顺手拿起地上的黄旗,吩咐黄仙家的一列兵马先去勾住神女的阵仗,寒凉的离魂阴气果然止住了。程诗南心下正高兴着,忽见自己的符咒起了火,腾着漩涡在蜡烛上绕圈子,又见神女口中念念有词,七盏蜡烛明明灭灭,东方护法的稻草人居然倒了下来——原来顷刻之间,排好的七星阵竟换了主人。
阵法已破,程诗南只好拿起一把黑旗,命令清风教主和碑王攻自己设下的阵法。清风是鬼,能扰乱人的心智。说时迟那时快,地里一团团黑气像温泉泡泡似地往上涌,从几十到几百,顷刻间竟把附近的孤魂野鬼都招来了。皇宫原有真龙之气,魂鬼不到夜半多半不聚。但宫中才通了生死灵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些野鬼竟把神女的法阵压得黑沉沉一片。以阴克阴原是神女的看家本事,但此时她夺了人家的阵地,操练或有不当之处,竟溃然败下阵来,被打得往后一退,身后众卿家的食台又翻了两三盏。
可这梵窗铃哪是等闲之辈,借着程诗南的法阵燃起三昧真火,刹那间就驱散了阴鸷之气。一时间,正殿堂外雨声大作,飞檐的铃响得让人心里像长了弹动的豆子。天完全黑了,法阵西面的稻草人平白燃了起来,烧成灰烬。七星阵里的蜡烛都也全然黑了,分不清是借谁的力打了谁的力,梵窗铃程诗南二人都眼前一黑,陷落在某种昏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