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
青鸟静静瞧着他溃败的样子,似乎毫无反应,唯独睫毛轻垂下来,双眼皮的褶皱舒展开,纹路里好像藏进一点慈悲,那让她看起来柔软。
刑天知道,她的柔软不是因为可怜他。谁又比谁可怜?谁不是没了阿爸的人?坤盛掌权享福到今天,死后儿子尚可为他痛哭,也仍有埋入厚土的尊严;而青鸟的养父葬身在泥石流里,从乱石堆被扒出来时面目全非,为防疫病遗体都即刻火化,她从地窖里爬出来,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化作惨白的灰烬。
苗家的孤女自此心如荒草,命也像浮萍。她怎么会不恨刑天?这种恨无法因为以牙还牙而消弭,但若不分享痛苦,报复将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她才会出现在他身边。
她从也不是为救赎而来,他根本不配。刑天心中刻着折磨的明白,却还是伸出手去攥住了对面人的手腕,像在深渊里抓着一根蛛丝向上爬。
青鸟凝视着他,那眼神是一潭死水,此刻偶然有了温凉热度,是因为被眼前人的凄惨所取悦,打从心底的快意让她变得宽和。
觉得他可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倦倦地想。真晦气。
体温隔着衣袖上的刺绣硌在掌心里,细致而坚硬,如饱蘸阳光的娑罗树枝。刑天眼光有些涣散,仍盯着她,过会挤出惨笑。
“知道坤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刑天’么?”
管他为什么?青鸟不无轻蔑地想,坤盛是个有见地的,这名字多适合他,天生就是个掉脑袋的命。
她不吭声,刑天也不管,自顾自说下去。
“坤爸说,刑天是上古战神的名字。他信菩萨,可他要自己的儿子,连菩萨都怕他。”
“菩萨”这两字从他口中说出,咬字很微妙,有种荒谬阴鸷的天真。刑天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又说:“他给我一条命,可我杀了他。你说,像我这样弑父的坏种,是不是会遭报应?”
他早该遭报应了。做过的坏事条条件件列出来,杀坤盛在其中能算得上是行善积德。
她心中冷笑,对这个蠢问题吐出回答:“是。你会下地狱的。”
刑天想从酸涩的喉管中挤出笑,但只发出很轻的呼吸声,满载着疲惫。他低问:“等到那天,你也会离开我吗?”
这次她停了更久,最后,齿间噙着一抹阴云。她说:“不。我也会下地狱。”
他们是一路人,被一根绳索连起来,做同样的恶事,合该殊途同归。
刑天还是那样垂着嘴角笑了笑,向她靠近过去。地板很硬,青鸟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搂住了落魄的男人,若莲座上的佛母对信徒降下恩德,将他的头颅抵在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骨血,心音可闻,一下下那样无情却有力,仿佛空屋撞钟。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山雨总是来得很快,风吹着草木搅动着淅沥雨声,从窗缝门隙钻进来,徒然湿冷,绵密地冻到骨头里去。此间凉薄又引他想起许多刻意模糊过的关系。比如过早抛下他横死的亲生父母,惊惧中反咬他一口的小灵猫,提防他又试图驯化他的坤盛,最后最后,只剩下一个青鸟。只有她的怀抱是实实存在的。刑天抬起胳膊,用力钳住她的身体,姿态扭曲也不愿放手。
青鸟的衣襟有淡淡的檀木皂香,混杂着谷米颗粒感分明而温暖的甜。那就是她本身的气味,是雨幕中一个渺茫的幻影,他此生捉不住,求不得,诉不尽,却还是会欲罢不能地随她指间的铃响走下去。
刑天始终无法用自己同样贫瘠的情感认知去分辨——在他们之间一息尚存的是什么?爱也好,恨也罢,那就是吧。青鸟说他像山,山峦易改,而秉性至死难移,他要比岩石顽固得多。这是他自己选的伙伴、亲信、爱侣,他亲手斩断所有的臂膀来赌这个唯一,刑天自愿的。
他从来没有根系地徘徊在这世上,只想纠缠她进泥沼,哪怕同归于尽,自取灭亡。他本意不是为了两手空空地活。
怀抱中渗透温热的雨水,洇湿衣料上的花朵,刚刺到她的心口就蒸发。在赌徒看不见的地方,青鸟侧脸贴着他的发顶,望向堂前端然的菩萨,她们黑如哑珠的眼眸都空洞又岑寂,是幽灵与泥偶,在人的悲欢面前,从来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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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的颓唐并未持续多久,就被掩盖在其下真正的兴奋所取代。他是冷血的肉食动物,坤盛玻璃缸里的鳄鱼,饲主的恩情抵不上饿两顿肚子。更重要的是,能关住他的玻璃缸已经撞碎了。
北上的计划即刻实施,几条线路重新活泛起来。青鸟不可能独善其身。她的底线是不与中国人打交道,毕竟同根生,无论是杀戮或生意往来,都让她觉得恶心。
优待就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的,刑天特许她只管押运货物和过目账本,做最简单的工作,却餐食有继,无人打扰。青鸟不爱与人多言,寨子里的人也并非都见过她,从前只是对一个狠厉的影子隐有惧意,如今见到刑天如此,不免生出几分真正的敬畏之心来。
这无声无息的苗女,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