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三)
冬至消寒,画素梅一枝,为瓣九九,日染一片。瓣尽而八十一毕矣,则春深,图中梅色玄沉,帘外草色青青。
于是梅花渍香,山茶流红,麦苗绿润,山色空滢。
宁和八年初春,衣衫朴素的少年牵着一匹黑马行走在大山深处。
从徽州到空沉,他越走越远,身边人说的话也越来越难懂。
偶然有砍柴人经过,会用听不懂的方言与他搭话。
他静静的听着,尽力扮演好一个云游四海的浪子。
赶了两三个月的路,少年晒黑了许多,他用一块面罩捂住脸庞,只一双眼睛清凌凌的露在外头。
他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很多风景。
他在山腰遇到一头雄壮的犬,威风凛凛,皮毛皱皱巴巴的,很长,一看就是浪迹江湖的犬,他感觉它与自己很像。
若是师父在,大概会冲那只狗大喊一声“陈十八”,然后乐呵呵看着狗来追他们,运气不好的话师父还会摔一跤,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喊救命。
若是卫姜在,可能会揪着他的袖子催促“快走快走它要咬人了别和它对视”,等走远了,再扔一块粟饼给狗吃。
陈十八想着想着,唇角会悄悄露出一抹微笑。
只可惜,他们都不在。
他虽然不通文墨,也知道这沿途的景色好看。
只是走过了十七州,再找不见那一株绿萼梅了。
夜色朦胧,山眠枕月,陈十八常常随便躺在树枝上就安睡了。
赶路时,他会用路边捡来的枝条练剑。
陈十八还记得师父生前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湖上那些老东西都觊觎咱们家的燕山剑。若有朝一日为师受了重伤,你懒得赡养,就把我送去空沉千山墨钦门,那里有一个谷神道长,俗名叫做司空白,他是我的挚友,他会给我养老。”
陈十八觉得自己很愚钝,师父说这些的时候他不懂,不明白离别即将来临。
后来与卫姜分别时他也不懂,就沉默着看她离开。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预感到了分离,只有他,什么也不明白。
可是他没有办法,在他没有能力夺回那把燕山剑之前,他只能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
他想了很多,若是谷神道人不愿传授他武功,他就苦练金光剑法,再四处斩杀土匪,用实战来提高剑术。
师父一生快意恩仇,活得恣意,只有提到谷神道人时会有些惆怅。
就算为了师父,他也要来见一见谷神道人。
陈十八走了很久,在某一个春夜,终于到了鹿山。
鹿山是空沉千山的主峰之一,地势险峻,山路难行,墨钦门就在山巅。
山脚下有一块石碑,上镌“鹿山”二字。
陈十八出神地望向山巅,那里云雾缭绕,隐隐看得见檐角与烛光。
他一刻也没有耽误,直接踏上青石阶,一步一步地朝山上走去。
晦暗的月光流泻在潮湿的石阶上,山间浮起梦境似的雾霭。陈十八在雾中踩碎枯叶,背上的刀剑互相碰撞,发出铮然的金石之声。
他脚程快,一个时辰以后,陈十八终于爬上山顶。
此时已是深夜,山顶风声很大,春寒料峭,冷风吹干他额头渗出的薄汗,他忽然觉得冷极了。
墨钦门的山门在夜色中影影幢幢,看得不甚分明。
路的尽头,一位姑娘身着青衣,手持长柄荷叶灯,燃烛于内,清光荧荧,恰如鬼火。
山林涌动,似有仙子踏月而来。
“来者何人?”清冷的嗓音响彻山野。
陈十八听出这姑娘的内力深厚,于是拱手而拜:“平州陈家七郎亭洲之徒陈十八,求见谷神道人。”
那姑娘上前几步,陈十八听到她的声音带笑:“陈先生之徒?师父没有说错,果然是故人来了。”
她又问:“尊师在何处?想是山路难行,先生在山下?”
陈十八的喉咙动了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让他喘不过气,口中一片血腥。
他低下头:“师父已经仙去了。”
“什么?”姑娘的声音有些诧异。
劲风拂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掠过那个姑娘,轻盈地落在陈十八面前:“他是几时去世的?因何而死?”
这位想必就是谷神道长了。
陈十八夜能视物,他看到道长穿着单薄的道袍,头上戴着莲花冠,装扮朴素简单。
他穿着道袍,仙风道骨,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像是看不清。
他侧耳听着陈十八的动静,视线却落在茫茫的山野中。
果然是看不见。
陈十八躬身行礼:“晚辈陈十八见过道人,家师身负燕山剑,贼人为了夺走燕山,便杀了我师父。”
谷神道长的呼吸紊乱了。